“是在克萨维尔的梦定做的……普通景观水晶球。”
“你说普通的时候迟疑了吧!”
“都是你老怀疑我,我都开始怀疑自己了!”
“无需怀疑自己,孩子,你需要的是自知之明。”甘栾不知从哪变出一只毛绒兔子:“你看看这个,有没有觉悟到什么。”
这只兔子顶着一颗卷心菜,长耳朵耷拉着,似乎很怂,但表情欠欠的,眼睛微微关了一半,垂着下半眼,像两只躺着的“D”,暗红暗红的眼神似在说“你还是放弃治疗吧”,嘲讽指数满爆,秀气的倒三角小嘴也拯救不了。小兔子脖子系了一块明黄色的小方巾,背上一对微微张开的小小恶魔翼,白球小爪握钢叉,拖着一条毛茸茸的恶魔尾巴,倒三角尾巴尖尖勾住钢叉末端,得意地翘起来。
甘岚说:“我想它在挑衅我。”
“没错。”这就是你时时刻刻给我的感觉。甘栾忍住实话,“答得好,完全正确,满分!赏!好,这只欠揍的兔子就赏给你了。”向来,突发的激情万丈都是用以掩饰什么。既然是掩饰,这里就不便揭穿了。
“为什么?”
甘栾脸很凶:“你能看出它在挑衅你,你不觉得你们很有缘分吗?”
“好香啊。”甘岚突然把脸埋进兔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凑近甘栾,鼻子使劲闻:“好像哥哥你用的沐浴露的味道……”
被害妄想抓狂三问:“你怎么知道我用的沐浴露是什么味道?你为什么要知道我用的沐浴露是什么味道?!你没必要知道我用的沐浴露是什么味道!”
“我肯定知道啊。”他像一只柔软的猫,瞳色高深但藏眷恋,轻若无物地蹭上去,像施舍又像掠夺:“因为是哥哥,所以我要知道,也绝对有必要知道。”
真是废话。甘栾说:“你的因为所以太过沉重,我拒绝。”
“哥哥,你希望我是什么样的。”他撑着脸,望着甘栾的侧面:“最起码,是真实的,对不对……”
甘栾一本正经地按了回喇叭:讲故事模式又开启了。开车开车,我要认真开车。
“我的因为所以发自真心。可是你说它沉重,这是不是说,你无法承受我的真实。我有时候会想……你真是个任性的人,一面要我□□地真实,一面又拒绝我掏出心肺的直接。你在不满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要待在橱窗里。又是谁把我关进了橱窗。”
想拿头嗑方向盘的甘栾:“是哪个脸滚键盘的作者吧。”
“啊?”
他给他解安全带,拉他下车,戳了一下他的眉心:“我们到了,停止啰嗦你刚编的故事,跟我走,跟好了。”
时隔一年,光景游乐城的变化可以算做天翻地覆……不对,方向错了,应该说“左右颠倒”才是。原本的游乐园区光荣进入检修期,清冷一片,非工作人员不得入内。而绿植园则新官上任,新崭崭的游乐设施正张开怀抱迎接往来的新鲜游客们,笑声满园。配合“休息”组合摩天轮,“∞”形的区域更对称了:排排坐吃果果,你一个,我一个——照镜子一般的游乐城。
携甘岚踏进园区,一时,如同绞入胶片空间,眼目所见皆厚重,蒙上沉沉的暗边。湿淋淋的路径张开巨口,跳楼机抖落人头,咕噜咕噜滚到脚边,“嘻嘻,嘻嘻,欢迎你”;咖啡杯里鲜红醇浆翻涌,一群乌鸦蹲在杯沿,“哇——哇——”,最终它们将尾羽全数献祭;海盗船满载骨骸,漫天泼洒,白色雨,“谢谢你——回家了——谢谢你——”,埋进土里;第一个位置是手臂,第二个位置是小腿,第三个位置挺起胸膛,第四只耳朵没睡醒,眼珠与牙齿抱在一起,“一家人——整整齐齐——”,坐好了,向空中,飞起;头发丝,垂柳枝,数张脸孔串灯影,燃烧在夜空中,他们撕开嘴:“欢迎来到,你的乐园——”……
“哥哥,我们要在门口站一天吗?”眼前出现一只真实的手,摆了摆,接着是甘岚那张凑过来的口罩墨镜脸,甘栾把他挥开,手指扶额头:似乎状态不大对……眼里总是出现一些不应当看到的东西,算了,正事要紧。
对于这座游乐城,甘栾没有什么特殊感情,有的只是习惯而已,他相信边优也是,就像他笃定今天边优肯定会出现在这里一样。他们进园,人群让甘栾窒息,尖叫令甘栾耳鸣,在选择死亡之前,他搭上东张西望的甘岚,帮他拉低帽檐:“祖宗,你要去哪玩。”
牧童遥指旋转木马。甘栾挪下自己的和甘岚的墨镜,低头,凑近,跟甘岚眼对眼:“你认真的?”
甘岚看看左边:海盗船在杀猪,看看右边:跳楼机在砍鸡,猪鸡惨叫二重奏之间,旋转木马辟开一条八音盒溪流,叮咚作响,堪比这尘世喧嚣中难得一隅静栖处。他脸色苍白道:“我瞅着中间的最安全。”给甘栾逗乐了:“那走吧。”让你先美一次,然后……小兔崽子就等着正义的制裁吧;管他杀鸡还是砍猪,轮着来,轮得你黯然销魂,一个都别想逃,哼哼哈哈。甘栾不动声色地推了推墨镜,甘岚跟上来:“你好像很开心?哥哥。”他捉住他的袖子:“原来你喜欢坐旋转木马?”“说得好。”甘栾转身捏住甘岚的口罩:“我喜欢看人坐旋转木马,等下你一个人坐上去,坐好了,多摆几个姿势,我就站这看着你,很好,很美,我很开心。”“唔唔唔那我也……”甘岚要反悔,工作人员的声音插进来:“两位旅客,这里还剩两个位置,请快上来,坐好就开了。”“我们就不……”剩下的话,给甘栾咽了回去:当你面对一群幼崽及其家长们期盼的星星眼时,除了心里长毛全身发烧,你也会为了生命安全缄口不言顺从行事的。
剩下两匹一前一后的小马,甘岚要坐后面那匹小黑马,被甘栾撵到前头的小粉红那儿去了:“你坐前面或者我下去,你选一个。”甘岚一步三回头委委屈屈挪回去了:“我怕我一转身你就不见了。”
你是安全感困难户吗?!且不说他没有“来无影去无踪”的神功,这两匹马的距离根本不远,小粉红靠里一圈,侧头就能看到外一圈稍后的小黑马,俩人伸个手还能“掌心相贴友好建交同志关系”,如此之近,这兔崽子还能厚着脸皮装委屈,影帝,真影帝。虽说让一让又何妨,但以甘岚表现出的尿性,若是事事都顺着他来,那他们今天只能面对面坐坐那转来转去的咖啡杯,在一群狗粮生产机中间相视一笑,做一对倔强的傻x了……他拒绝,严重拒绝。解释这么多,希望大家都能明白,他纪城无情第一人想坐后面那匹小黑马,绝对不是因为和甘岚想到一块去了。
音乐起,木马缓缓腾升,在圆周轨道上相互追逐,周而复始。甘岚的脸枕在手扶柱上,不时送个气鼓鼓的眼神到后头,最后干脆侧坐了。甘栾瞪了甘岚一眼,但意识到墨镜传达不了他的威严,便朝小粉红扬扬下巴,示意甘岚坐好,甘岚会意,屁股一抹:倒坐在马上,背靠扶柱,一手抓马尾巴一手朝甘栾伸过来。甘栾恨不得一巴掌把甘岚的爪子“呼”走,实际上他也准备这么做,但在与甘岚手背接触之时,甘岚乘的粉红小马突然晃荡一下,人也跟着重心不稳,似要坠落……在那瞬间,他们视线交织,甘岚的黑眸却沉默、无波动,无有惊惧,亦无失落,只是随着身形的跌落而落,如空气如蜉蝣;他的注视在跌落。
待心跳稳定,甘栾已踩着假马蹬,身体前倾与甘岚来了个“创世纪”般的凌空双手交握。甘岚眼带笑意说谢谢,工作人员在后头提醒某两位旅客不要做危险动作,甘栾……甘栾呢,甘栾头顶在冒烟,看着像尾巴着火了——如果有的话。甘栾稳定情绪说,你换只手。甘岚照做,另一只手顺过去扶着柱子,现在稳了,甘栾就要松手:“抓好柱子,转回去,别闹了。”甘岚见好就收,答应着,只是眸子仍沉沉地盯着他们交握的手。创世纪即将结束,甘栾刚松开,手心传来一阵急急地力度:“不要放弃我。”甘岚的眼热切地望着甘栾,即使热切,却也同样深黑,一片沉沉的湖泊淹没了甘栾,他又下意识重新捉住了那只手。
“不要放弃我,好不好。”甘岚说。
突然火气全消。因为一旦甘岚可怜——看起来莫名可怜的样子,样子即可——他便会有种说不清的安心感。这真是一种罪恶。“又在说什么梦话。”他的指尖在甘岚手心画了一个圈,松开了。
木马转完,人群散,大只带小只嘻嘻哈哈抢先下,甘栾二人留到了最后,期间甘栾将二人的墨镜都收了——不然影响无情第一人发威。旋转台的台阶很高,甘栾先一步下来,转身等甘岚,朝他伸手,黑玉眼珠映照微光,抬眸便是如水温柔,望向甘岚:“来。”
甘岚愣住,但手给了他,甘栾接过,捏紧某人软软的四指,正准备说话,先前出声提醒的工作人员走上来:“我说……两位旅客,下次再别做那种危险动作了哦。”不过她很是赞同甘栾现在的动作:“对,这样很好,要时刻注意安全。”甘岚在工作人员暧昧的目光中跳下台阶,甘栾等他站稳了,手自然松开,低头对仰起脸的甘岚带过一笑,迈步先行,跟上去的甘岚差点跌了一跤——也不知道为什么,脚下的路明明坦坦荡荡。“甘老师,我再也不敢了。”袖子被人扯住,甘栾笑眯眯地回头:“你说什么?”“我说我再也不敢骑在马上装13了。”“咳咳……”甘栾一口气没喘顺,作为一名连呼吸都能呛住的人,他惭愧到无话可说:“……”
“重点不在这里。”甘栾给甘岚理了理衬衣领口,“一旦有些事情是我不想看到的,我就会在事情发生前尽量避免它们。”甘岚歪着头,帽檐与口罩间一双亮眼眨了眨。回想甘岚差点跌落之时的眼神,甘栾心说:或许你不在乎……他拿走甘岚的帽子,一头淡金发丝铺落,日光下几近如银,勾来无数回眸,引得甘栾又将那帽子扣回去了。“比如说,我无法接受你在我眼前受伤。”遮住他眼中的光。甘栾压低甘岚的帽檐,四处看了看,补充说:“说得清楚点,比起你受伤,我更无法忍受你在我眼前受伤,因为后者代表是我没做好。”他觉得还不够,又强调说:“这会影响我心情,进一步说就是一种浪费。浪费可耻,明白?”
“浪费可耻,明白。”甘岚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