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淮的母亲高氏在他五岁那年就因病溘然长逝了,顾淮的父亲顾员外对亡妻一往情深,高氏仙逝之后,也未曾续弦。高氏有一胞妹名唤高瑛,嫁给了苏州一个姓王的富商,生下了一个男孩取名为王启后。这王启后就是顾淮要看望的病重的表哥了。
一个位富态丰腴的妇人坐在官帽椅上,一脸笑意地打量着站在面前的顾淮。
那妇人乌黑浓密的发绾成单螺髻盘在头顶,发髻中斜插着一枚錾花金钗,从中坠下淡粉色的垂珠步摇,身上穿着枣红底子圆领丝绸散花曳地百褶裙。桃腮杏脸,双目含情。眼角的纹路显示着她已不再年轻,却为她添了几许端庄娴雅的风情。
此人正是顾淮的姨母高瑛。
她朱唇轻启,笑道:“这许久未见,淮儿真是愈发的一表人才了。快,来这边坐。”
顾淮笑着坐在了姨母身旁,颔首问道:“姨夫姨母的身体可还康健?”
“倒也没什么大毛病,只是你姨夫的偏头痛还会偶尔发作。”
“哦?那可曾去看过郎中啊?”
“药一直在吃着,十几年的老毛病了,要不了命,却也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姨母笑容渐渐暗淡了下来,叹了口气,说道,“倒是你表哥的病……唉……”
顾淮垂下眼帘,纤长的睫毛在下眼睑上投下一片阴翳,随后又转而看向姨母,问:“表哥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疯癫病。”
顾淮大惊道:“怎会得了这样的病?”
“前些日子他进京去参加会试,结果又是名落孙山,回来了之后,就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了,”姨母说着眼圈开始泛红,“我和你姨夫寻思着,这孩子莫不是因落榜受了刺激,才疯癫了的。”
“表哥现在何处?”顾淮问道。
“在后院的厢房里,你随我来。”
说罢,姨母悠悠地起身,带起一阵香风。
顾淮跟在她身后,随着她穿过后院,在一间略显阴沉厢房前停了下来。
房门上挂着把泛青的铜锁。身边的下人拿出锁钥“啪嗒”一声开了锁,轻轻推开了门。
门一开,一股潮湿腐败的气味扑面而来。屋里光线晦暗,寂静无声,完全不像有人待在里面。
顾淮刚踏进一只脚,就看到什么东西照着自己脑门飞来。他迅疾地往旁边一闪,那东西撞在门框上,被弹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整个碎裂了开来。
顾淮定睛一看,发现那是只钧瓷茶壶。
姨母显然是受了惊,捂着胸口“哎哟哎哟”地叫唤。
“贱人,你怎么还不死?!”屋内传来沙哑的怒吼。
“后儿啊,我是娘啊,这……你这到底是怎么了,我的后儿啊!”姨母用帕子捂住嘴,嘤嘤抽泣了起来。
顾淮心底生疑,慢慢踏进屋中。借着微弱的光线,他看见一名瘦弱的男子坐在床边。长发未束,略显凌乱地披在肩上。白色的衣袍松松垮垮地敞着,露出腰上一根一根清晰可见的肋骨。
然而在他苍白瘦弱的身体四周,围绕着一种浓黑的雾气。顾淮心底大惊,那是鬼魂的怨气。怨气的颜色异常深重,诡谲幽邃得仿佛要将人吸进去。
他悄无声息地握紧了藏于衣袖之下的拳头,心想这表哥可能是被鬼魂附身了。门外的姨母已经哭得站立不稳,顾淮吩咐下人扶了姨母回去歇息,以免她再次受到刺激。
顾淮轻轻走到王启后身旁,有些犹豫地唤了一声:“表哥……”
王启后缓缓仰起脑袋,目光呆滞地看着他,问:“你是谁?”
“我是顾淮顾子泓啊,”顾淮强压下心底对鬼魂的恐惧,用尽量温柔的语气说道,“你的表弟。”
“哦,我不认识你。”王启后重新低下了头,两根手指将一缕头发缠来缠去地玩儿。
顾淮见他对自己好像没有敌意,便试探着坐在了他的身边。王启后看都不看他一眼,专注于把玩自己的头发和衣襟。
“表哥你还记得吗,我俩小时候还一块儿剪过书院老先生的胡子呢!”顾淮自然是没有这段记忆的,但为了和面前的鬼套近乎,也只能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了。
王启后一言不发地回头瞥了他一眼,并没有露出不耐烦的样子。
顾淮“噗嗤”一笑,仿佛真的想到了极好笑的事情,他凑到王启后耳边,神秘兮兮地说:“那老头都快被气炸了,揪着我俩的耳朵把我俩扔到你爹娘面前。”
“当时你爹暴跳如雷地要揍你,你就绕着后院儿一棵大杨树拼命跑,你爹在后边追,哈哈哈哈……”
王启后空洞的双眸中闪现了一抹亮光,苍白的面容也仿佛有了一丝血色。
顾淮慢慢收了笑声,见那鬼魂好像对他的话提起了兴趣,便继续试探着编道:“最后还是你娘拦住了你爹,让他消了怒气。姨夫姨母当真恩爱得很……”
王启后脸上刚刚泛起的血色瞬间消失殆尽,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阴沉。顾淮注意到他的脸色,到嘴边的话全部噎回了肚子里,手指紧张地抠住身下的床单。
王启后缓缓地转头,披散下来的发凌乱地遮住半张脸,露出一个苍白尖瘦的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