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收势,袍袖一带稳住他身子,笑道:“果然长进了。记不记得从前能接我几招?”
永年一怔,反应过来兴奋待扑,连忙又压住回头,喝令一声‘解散’,方拽着展昭进帐。不敢相信地问:“昭,不是你让,是我真的长进了对吧?”
展昭含笑点头,还未说话,永年猛地投进怀里,撞得他连退几步,心中苦笑:力气也一并长进了。
永年忽然思动,抱住他用力向上,脚跟竟离地半分。少年欢快大叫:“昭,我抱起你来了!”说着万千感慨涌起,一埋头挨在他肩上,止不住眼中阵阵潮热。
展昭移开半步,不动声色:“所以预备将你的手下增到二百个。已不是小孩子了,举动应知检点。”
永年听了松手站好,肃然道:“遵命。我一定好好带他们。”侧头一想又说:“这下总可以跟你上战场了吧?”
展昭摇头:“几时接下展某一百招再说。”眼见他一张清秀的脸皱成包子,悠然道:“自己都没信心,要人如何信你。”
永年眼睛一亮。你是答应了么,让我保护你。忍不住脸又靠过去擦他的鬓角,悄声笑道:“哪个没信心?我说了和你一起,就会一起。”收起笑容,站远些宣布:“别处我管不着。南越辖内,调兵遣将得听我的。”
展昭一笑,轻声说:“王爷能早日独挡一面,自然是好。”
永年心里一动,霎时痴了。半晌期期艾艾道:“昭,为何还要尽心帮我,你难道不怨……”
“不过是避开恩怨,换个角度去想而已。”展昭打断他,略垂首思忖道:“书中有言---人心惟大,故能虚;惟虚,故能顺。不知王爷是否记得?”
永年抿嘴不答,眼中的两点热烈渐渐平息。
展昭看着他,摇头笑了:“原来是‘一片白云横谷口,几多归鸟夜迷巢’。既不曾忘,明知云外天大地大,你又何苦一心自缚自迷?”
永年低头想了很久,一字字说:“你的话我从来都听,也都明白。但我更明白,你就算有怨,也依然会拿出最好的,真心待我。书里还说,无情何必生斯世----你让我怎么放下?昭,若几时你不是你了,或许几时我会变心。若是你不能,我如何又能?”
应有千言万语,展昭却一时想不起,只余眼角喟然。
永年近前续道:“你当我不曾努力么。还是以为我想不到,该发乎情,止乎礼义。你是我姐夫,你帮我自立,这些我也知道。”他吸口气压住泪水上涌,嘴边用力扯起一个笑:“你放心,我会自立;然后才能保护你,不为身外的人事所伤。”
保护,展昭泛起一腔苦涩。许久摇头:“人心偏狭,则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强使人更改意图,却无能操控结果,又凭甚么轻言保护?说到底,你依旧是不明白。”
好吧,永年闭了闭眼。该说的,今日已让你听到;你规劝,自己未必不料是勉为其难。知不知,除去与你咫尺相伴,世间于我,无有一秒真实。我如何退,如何言悔?哪怕凡此种种,被嗤为骄诳偏狭。
想罢一笑:“昭不打算保我不死么?那又何必违心留下。王妃要你练兵,定是怕姐姐退婚惹恼了西夏人,人家打上门来兴师问罪。她和姐姐是西夏亲戚,自己保命有余,怎敢指望也顾得上我。所以还是跟着你最安全,对吧姐夫?”
展昭无言,久久望着他。心中并非真的不知,这个少年势在必得的结果是什么。只是此刻之前,他还相信尽心教了他,那终局就应该和能够避免。而其实早在起点,对抗便已存在;以为靠心愿可使它化为乌有,是否自己想法太单纯?如今怎么界定战与非战,他未想像过。也没有充足准备。
只觉得瞳孔里反映的,或许早就不是个少年。为达目的他可以行到哪一步,与他远大的将来一样饱满叵测,无从得知。
停顿片刻,展昭转身走出帐门。抬头望见辽阔云中的一点黑,飘悠悠左右颉颃,猛然俯冲向下。近看不是飞鸟,是纸鸢。
线的两端,谁更迷,谁更痴。
永年出来走近他身边,挽住手说:“昭,把这江山给你要不要?”不意外见他摇头,他垂下眼笑:“那就将来给你的孩子。”
展昭皱了皱眉,侧头看他。
永年轻声又笑:“我生时,意不在江山,也不会有孩子。这是因何,你不懂么。”
再压不住心潮起伏,一阵怨愤,一阵悲悯。展昭重重摇头:“我只见到,人生还那么长,你却在设计封死自己的路。这是想惩罚谁?”
永年转了转眼睛,依旧笑道:“昭知道我与两个父亲的事?家和孩子,我已看淡,早就没有心思。我的人生不管多长,想要的内容是一样简单。我开始就说过,你也一直都明白。”
遥望那纸鸢挣扎着落地,永年手里挽紧些:“你总是想得太多,总是皱眉头。其实有什么大事?回家你就陪着姐姐,出来打仗再带上我,这样我们不都好了吗?”
这么矛盾想要怎样呢,展昭苦笑着,没有问出来。永年有未想过他认准的猎物,得到了有什么好,值得为之伤害和牺牲那么多?然而他不听劝,或许不是不知道,而是不在乎。他关注的,可能也只是想要得到的那种心情,从来都有,也从来未被满足。厚厚积攒着,豢养出洪水猛兽;一朝脱羁泛滥,便是滔天之灾。
无法顾惜的渴望吞噬,要淹没人,淹没自己。反正身在其中的汪洋大水,不会自己干涸消失;他浮出水面,延续呼吸,或在浊浪里沉滞没顶,所想的不过是,拖着他一起。恨不顾,死活亦不顾。
所有较量,终不过一死。
展昭无端笑起来。近来想到死,是第几次。
永年听见不解:“我的话可笑吗?那昭你来说,我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