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夜,思念如狂。展昭阖上眼。缺出的一块,拿什么能填补。
他伸手揽了揽少年单薄的肩,说:“很暖了。睡吧。”
次日晨阳光初现,众人方才心中庆幸,过午又下起雨,温度骤降。山中几处输水的管道再度破裂,冒雨抢修到傍晚,终于有士兵不支倒下,发起高烧。展昭一望天色,命他们解散,相搀回营。自己抬脚欲往山上查看,见于远迟迟疑疑跟来,便斥他回去。
于远不肯。自从进山,他没离开过师父。少年有些委屈,不明白因何这次他要他走。
展昭说:“还有人在山上,我叫了他们一起回。趁天没黑,赶快下去,不要让我挂心。”
于远还要说,见展昭沉下脸,连忙转个身,脚底打滑地跟队走了。
于远归营不久,听见外间轰隆巨响,士兵不顾天寒纷纷跑出,一看之下,集体惊呆了。
整片的山泥倾泻,摧枯拉朽,瞬间席卷至脚下。树木岩石如被洪水冲垮淹没,眼看着消失了踪影。
静立的人群中,猛地窜出一个小身影,发疯般向外冲去。近处的士兵连声高喊,将他拉回箍在怀里,顶着山洪咆哮大吼:“你去能干什么?白搭一条小命!”
于远拳打脚踢,拼命挣扎,一面嚎啕大哭:“放开我!我要去找师父!师父,师父,啊……啊……”
一察觉滑坡的轻微声响,展昭即刻命士兵往高处全力奔跑。自己两手各牵了一个,几乎脚不点地地窜上山顶。停住了回头望,泥流仍一束束向下俯冲,在中途汇集壮大,万马奔腾般掀往山脚。
跟上来的士兵惊魂未定喘着气,谁也说不出一句整话。展昭目光清点一下,大半的人终是未能逃出。他一抹面上雨水,此时方觉寒意彻骨,冷气一阵阵由里向外透出来。
不顾满地泥泞,几个士兵躺下要睡。展昭咬牙将他们一一提起,强逼着跟自己走。昏黑中觅到避雨的山洞,东倒西歪扑进去,顷刻倒了一地。
展昭靠洞壁慢慢坐下,心里还想着要他们脱去湿外衣,精神却难以为继。头一歪,意识轰然沉入黑暗。
此时洞外雨歇,云中亮光微现。
鸟鸣声中,展昭缓缓睁眼。太阳光洒在身上,他转动眼睛,看见永宁苍白着脸坐在床前,朱颜渥丹,仿佛一夜褪去无痕。
依稀记起,自己几人被送下山时,她站在身边,无声哭泣。
他推着她握来的手,说,危险,你别跟来。随后便不知道什么了。
原来和她不是梦中相见。
展昭侧头望着她,尽力露出微笑。
永宁脸上,紧张的线条柔和起来。一个月多,他没有回家。但又感到和他在一起了,她想其实这才是家。
暴雨之后,山中军营半毁,官兵全体迁移到县城。展昭打量屋子,认出是驿馆。即轻声问:“人都下山了吗?可安置妥当?”
永宁沉默一下,点头说:“除了埋在山泥里的,都救下来了。”
展昭闭了闭眼,微微叹息:“你怎么来了。不知道山上危险么。”
永宁说:“见不到你才危险。你答应我一个月回次家的。”
展昭心中无奈。寒雨成灾,山下路断多时,自己就算放得下一营士兵不顾,也难只身越过天然的重重障碍,回家与她相聚。便是驿站停运将近两月,永宁从王府也该听说了;还是说跑就跑出来,这样的性子,要人如何走得放心。
他伸手握住她问:“路上难走么?他们怎会允你出来。”
永宁摇头,伏在他掌心说:“到处传说遭了灾,消息不通。我在家里心慌,待不住。别只顾着担心,你能体谅么。”
责备的话再说不出口。展昭微微苦笑,又阖上眼。
永宁掖一掖被子,缓缓告诉他:“于远守着哭了你两夜,后来坐都坐不直,我才让人押他去睡。你……你吓坏我们了。”
展昭一动不动,仿佛睡了。永宁敛息许久,忽听他在枕上自语:“牺牲有什么用。他们跟着我,努力的想把荒山变成良田。结果一场雨,一场雨就毁了,连同那么多性命……一生只做无用功,永宁,我是不是很可笑……”
尾音被连绵的咳嗽淹没。永宁扶他侧过身,抱着肩膀垂泪:“谁拗得过天灾?开荒不是一年两年了,以前试过多少回,最后也都不了了之。你顾着些身体,不能只怪自己……”
展昭摇头轻推她,翻身倒回榻上,闭目不语。
千载勋名身外影。人从生到死做的是什么,世上终寻不到一处明确的表证。
如果可以接受,荣辱是空。那每一件助益当下的心愿与所为,是否也须连带成空?
怎样又算助益当下,想到此,他不禁心中自嘲。是否一切种种,不过是大梦未醒,他在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