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白露将尽,各处着手打点中秋应节物品。一日展昭挑选了贺仪,亲自要往于家送去,出门不远,迎面遇见一马飞驰,瞬间奔至眼前。
骑手滚鞍跪拜,久久不肯抬头。
展昭微微吃惊,拉着他胳膊起身。站到一旁忙问,于远,可是回来陪你母亲过节的?你姐姐怎样了?
说完才见他面上泪痕,原来是哽咽不能语。于远喉头滚了几滚,终于出声,师父,我饿了。我直接来的,没回家。
进屋候他狼吞虎咽吃完,展昭说,此处无人打扰,有话你就说。
于远咧嘴一笑,师父,姐姐生了个男孩。常州家里有人照应着,我就回来看看你,看看娘。没别的事。
展昭点头,正巧我也是往你家去。吃饱了,这便一起走吧。看了老人,我仍送你回常州。
于远叫道,师父,我又不是不认得路,哪要人送。你给娘带东西,我捎回去便是,何用你自己再跑一趟。
展昭望一眼桌面,伸手将他的随身包袱解开,哗啦一抖。暗器药瓶纷纷掉出,叮叮当当滚了一地。
探家人,用得着带这些?展昭问着,神色渐渐冷厉。
于远满面涨得通红,低头紧紧抿住嘴。
展昭站起,一抽他腰间铁剑,寒光如练。他目视剑锋,缓缓点头:磨得倒是雪亮。不知欲饮谁的颈中血?
于远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倒,低声说,师父不要拦我。
展昭垂首看他,许久说,你根本藏不住话。想瞒我,就不该来。可是自料一死,要与我话别?
于远抬起头,展昭微蹙的眉下,目清如水,却偏偏教人看不真,不知他是喜是怒。他不敢接话,来时的笃定东摇西摆,生怕一触即溃。
跟在他身边长大的孩子,习惯了仰视和依赖,把心对他和盘托出。真正需要说谎时,一眼就被识破。于远觉得自己实在没用,索性放任眼泪刷刷往下掉。
展昭摇头道,这样子杀得了谁。你且住,说出个道理来,我便不拦你。
于蓝生产不足半月,众人不留意时,投水自沉。死前留书给兄弟,悔自己累父枉死,早已不存生念;如今孩子平安有靠,她亦无所牵挂,泉下追亲,续行孝道去了。让于远安慰母亲,不必伤心。
于远星夜赶回,只因于蓝在遗书中说,涉案的那枚麝香猫果,原本未经于洋之手;是她趁父亲外出,自己偷偷送去王府,亲手交给永年的。不过是借代父公干之名,见他一面,何曾起歹心下毒害人。于洋自首认罪,看去保护了女儿,是否还想保护谁,她不曾说。
于远见字,如雷轰顶。细想之下,独骑返回南越。
此时他一抹泪,仍低头说:“师父先别骂。我知父亲姐姐已死,我再杀多少人,亦是救不活他们了。我也知父亲遗愿,师父厚望,是要我存世,循安身立命之道。我回来,是因想到许多事,若不说不做,我便是活着也一世不安,生前死后,难以交代。师父,这可算得有所必为?”
展昭抬手拉他起身,平静道:“想到什么事,你说。”
凝视他的眼,泪又慢慢积聚。于远轻声叫:“师父。”
展昭眉心一跳,忽然发现,他的视线几与自己平齐了。于洋忠心耿耿,一生与世无争,想保护的人,除了他效忠的宇文家族,便是这不多的几个亲人。亲人,想到此,心口又是一波熟悉的痛。
于远被他望至脸红,垂下眼说:“师父,我不是小孩子了。军营里住了几年,什么杂七杂八的话不曾听过。从前不明白的事,这几日全想通了。我回来,父亲若知道为什么,是不会怪我的。”
“姐姐说,麝香猫果是王府指定要的。外使先送来我家,之后上贡分派,每年皆依惯例。这个关节出案子,一定会牵连到父亲。可是谁会蓄意牵连他?他从来没有仇人。”
“姐姐的孩子是谁的,我已知道。父亲拼命保住孩子,也保住了孩子的爹;他早就清楚,下毒的人是谁。谁最想除掉王妃,不管老的还是年轻的?可是那个人,不能被人抓出来,宣告是凶手。”
“一箭双雕的那个人,我知道他是谁。父亲惟求一死,以换天下太平,我懂。父亲为什么被卷进风波,我也懂。”
“父亲没有仇人,只有亲厚的人。有人不喜欢他,与他亲厚……”
他哭得说不下去。伸手握住展昭再叫:“师父……我不能没了父亲,又让他伤了你……”
展昭重重一闭眼,抑住紊乱呼吸。喉咙涩得几乎无法发声,半晌只说:“不会。你难道还不相信师父。”
于远平静下来,轻轻说:“现在明白,为什么我一直绕着他走。原来那些恨,从初见面就发生了。他恨父亲,也恨我。”
他说着,眼中不自觉现出惶恐:“他还恨谁?这么狠心得来,日后他又将如何待你。我相信师父,可我也知道,你不会下手。你让我杀了他,一了百了。道理我说了,师父拦不拦?”
展昭撑在他肩上,双手微微颤抖:“不管什么道理,都不会比你更宝贵。你杀不了他。”
他举手,挡住于远的辩驳:“他可以杀一个,便不在乎杀两个三个。你父亲已是例子。此时他也许等着,取你性命,或给一个犯上的罪名。送上门去的傻瓜,不是我展昭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