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尴尬顿时席卷而来,在提醒之下再次记起这一茬的中原中也把脸深深埋进掌心中,无济于事地假装自己并不存在。
想笑就笑吧。事已至此,他破罐子破摔地心想,反正我全部丢人的事都是丢给了太宰治。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人让我做出这么丢人的决定、出这么大的洋相了。
太宰治问:“关于这些,中也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中原中也手肘撑在桌上,双手捂着半张脸不想看他,露出的嘴唇无声开开合合,自嘲道:「没有——搭档。你和从前一样,这不是都知道了?我还有什么能说?我什么都不想说。」
“好吧。”太宰治说,“那接下来就听我说好了。”
中原中也遮着眼睛,耳朵听到椅子与地板摩擦,还有大衣的衣摆擦过桌板,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温热的气息靠近,中原中也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点湿热柔软的触感在他露出的嘴唇上轻轻碰了碰,像是在提醒他注意。
然后是太宰治低低的声音:“我现在其实非常生气,气到想把中也剥光了、脖子上拴上项圈和狗链,锁在我家里整整一星期。”
中原中也一愣,下意识想挪开手,却被太宰治按住了手背不许他移开,只能在一片黑暗中听他一字一句地说着。
“我看着中也死在我面前,整整三次,我看着你在我面前倒下,我每次都没能接住你。你是不是以为我不喜欢你,看着你死在眼前,也只会为‘搭档的死去’复杂一阵子,然后继续没心没肺的活下去?”太宰治说。
“我十七岁那年送给你那对你想买了半年的耳钉,盒子里只有其中左耳的那枚耳钉和一张纸条,如果中也愿意当我的男朋友的话,就去那个你我都知道的旧仓库找我,我会给你另外一只。结果你没去,我在那个海边的仓库,吹着海风,像个傻子一样等了中也整整一夜,第二天感冒了,工作时遇到中也,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那对耳钉,结果你还记得你回答了我一句什么吗?”
中原中也被太宰治强迫捂着眼睛,在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中听到这些旧事,大脑一片空白,就算此时此刻声音恢复,他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让‘搭档’见鬼去吧。”
太宰治站起来,探身越过那张小小的餐桌,一手按着中原中也的手背。他在说完这句话后一低头,堵住了那两瓣因为早起太急出门,在干燥寒冷的冬天有点开裂的嘴唇,带着三次眼睁睁看着中原中也的死亡而无能为力的愤怒,咬牙切齿地用力吻了下去。
“我早就不想单纯和你做搭档了啊,迟钝中也。”
太宰治含糊地说。
TBC.
第九章
09
周三上午九点,沉默填充了老旧窄小的单人公寓,港口黑手党曾经大名鼎鼎的双人搭档“双黑”坐在餐桌两侧,各自保持了难以用言语描述的微妙的安静。散发着一股陈年气味的木头桌面上,两张吃完后揉成一团的三明治透明纸随便放在那里,旁边是剩到杯底的牛奶,其中一杯的底部能看见没有完全融化开的砂糖。
屋子里的空气简直拥有了实感,变得粘稠而难以流动。中原中也双眼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端起手边杯子,将最后那口牛奶慢慢喝了个干净。这间小公寓好几年没住人了,杯壁上还留着幼稚涂鸦的马克杯都是翻箱倒柜半小时,现找现洗的;牛奶不算热,于是没能融化干净的砂糖全留在了最后那一口牛奶中,甜腻得直冲脑门,然而中原中也还是没什么反应。
自从太宰治说完那些话,又捂着他的眼睛、半强迫性的让两人交换了一个浅尝即止的舔吻之后,中原中也就变成了一尊人偶,一动不动,只偶尔无意识地做着一些反复机械性动作,比如摩挲手指,比如喝完牛奶后若有所思地舔了好几下站着一点牛奶沫的嘴唇,像是一具呆滞的漂亮人偶——反正人偶也和他一样,也无法出声。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中原中也心想,他在思考这个老得掉牙的哲学命题。那混蛋刚才那是什么意思?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那么我究竟是为什么要遭三次痛不欲生的罪,他呆呆地想道,重点是,还留下了数都数不清的把柄?
中原中也严肃思考的时候,在港口黑手党最高干部嘴唇上留下了几个整齐牙印子的始作俑者就端端正正坐在对面。一吻终了,随后太宰治便闪电般迅速又安静地坐了回去,仿佛他是那些插在古董瓷瓶中的名贵娇花,既无辜又漂亮,好像在说,我也知道现在有些尴尬,但不是我的问题,全是中也的错。
中也不肯信我。自顾自地喜欢我,又自顾自地不信我,真是个自负的大混蛋。太宰治那双会说话的浅色眼睛这么说着。
但是中原中也没看太宰治的眼睛,一直在呆呆坐着,坐到最后——接下来要说的事听上去挺玄幻的,但无论如何事实的确如此——虽然纵横情场这么多年、但真切是第一次对什么人表白的太宰治开始有一点点坐不住了。他无聊时曾经想过很多次要怎么试图让中也喜欢上自己,当中也真的喜欢上自己后他要如何表白,他想自己先喜欢上中也这件事大概会让那个骄傲的帽架得意完余生,既然如此,那么他的表白一定要淡定、冷静、风度翩翩,给“横滨第一女性杀手”留下最后的一点面子。
可是在此之前,他从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也就不知道,原来喜欢是这么一件令人既快乐又痛苦的事情。
冷静什么的都是放屁。太宰治觉得这么长时间过去,他的表白还没有得到回应,他只是有些坐立不安已经最能体现他平时的优雅涵养了——就连这点“坐立不安”都分外不动声色,他只是用手指克制地掐着另一只手的手指,抿起嘴开始思考自己是否有什么遗漏;只是在思考对他的表白,中也又会怎么想。
太宰治猜,中也大概在想这一切真是太可笑了,仿佛电视上演出的那些拙劣的荒诞喜剧。不过他难得没有嘲笑中也的种种小想法,因为即使是他,也觉得他们两人兜兜转转这么一大圈,这其中的情节真的又狗血又荒谬,实在令人哭笑不得。
阴差阳错下的双向单恋、花吐病、敌对组织的阴谋以及死亡的轮回,太宰治坐在那把过去他曾经无比熟悉的椅子上,手中捧着个一模一样的马克杯,一件件细数起清早那个无比真实的梦中所发生的种种事端:梦里的情景凌乱无序,他有的时候发现自己在机场,但是下一秒就发现自己站在码头;他看着中也出现在侦探社里,就站在自己面前,然后镇定自若、轻描淡写地试图让众人以为他喜欢的人是森鸥外……
……而他居然轻而易举相信那种漏洞百出的谎言,还因为这个在心里闹了天大的别扭,厮缠了中也一整天。
活像个没要到糖吃的别扭小朋友。
太宰治嘴角一僵,忽然觉得自己有点笑不出来了。
他下意识看向中原中也,被他咬了嘴唇的前搭档正微微垂着眼皮,心不在焉地玩着手里的马克杯。
都说没有什么比发现“自己暗恋的对象也喜欢自己”更幸福,但假如在这之前,双方还经历了“双方出于各种让人无言以对的误会,坚定以为对方不喜欢自己”这么一回事……甚至还有“基于认为自己是单恋这一点而做出过很多羞耻的事,比如撒羞耻的谎和吃低智商的飞醋”这种事的话。
没有什么比男人的面子更重要的事。
在对方的心意之前,太宰治有理由相信,此刻默不作声的中原中也所在想的东西应该和自己一样。
大概都是在想如何洗掉对方脑海里关于自己那些出洋相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