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不言语,霍清流索性也闭紧嘴巴不说话了。
……
一捆竹简挡住半边脸,霍清流不动声色往漆案对面看。嬴季正好抬起头来,四目相对,好不尴尬。嬴季心里那股烦躁忽然就挫了三分,心情跟着好起来,就想着趁此机会把人逗一逗,不然一会用膳怕是都要沉闷死了。哪知迅速打好的腹稿没来得及说出口,霍清流把头又埋进竹简里,看得非常认真。
嬴季:“……”谁家之言,莫非比寡人重要?
霍清流看书极慢,且很多句子总是来回咀嚼甚至一个字一个字推敲,大半天过去也不过读了几条简牍。嬴季与他正相反,看书极快且过目不忘,不过是否真参透其中深意,往往需要日后细细品味。但今日显然不同,霍清流房里收藏被他翻出大半,大多随手翻翻便扔给身边伺候的人。就见田必带人进进出出,堆在外殿的简牍几乎要堆成一座小山。
“句句空谈,不知所云。收了!”顺手递给田必一捆竹简。霍清流记得那是三日前自己刚刚读过的,可是句句圣言,怎么就成空谈了?
公孙表示很不满,但不满无效。田必虽然是指派给近身伺候他的,但他到底是秦宫的人,最终还是要听命于高高在上的君王。秦王叫他收了,哪敢不收。偷偷往霍清流那边看了一眼,暗道公孙恕罪,然后接过简牍就封了起来。
“读书自是万般好,采众家之言,传圣人之道。”
都说霍清流是厉害的主,不仅厉害在身手上,嘴巴其实也挺毒,但是领教过的屈指可数,秦王算为数不多者之一。搁在往日多半笑骂一声“放肆”,今天却连这两个字也懒得说,一股子无名火起全撒在一壁书籍上。不到半天,可怜霍清流一捆竹简没看完一半,满屋子书就剩下手里那一捆了。
“大王何苦拿一堆死物撒气,臣就在这里随时恭候。”
田必吓得一哆嗦,小心看秦王,就见秦王不动声色挪了挪,几个阵地转移成功挪到霍清流身边,强横把人拦腰一抱。
“让寡人看看到底哪位圣人之言,咦……这不是前几日才送来的?”嬴季把竹简抢在手里匆匆看过几眼往案上一扔,终于把霍清流的注意力成功吸引过来,勾勾嘴角满满的得意,刚刚那股无名火也消散了。
“谁给你的胆子,看它不看寡人,嗯?”
“难道不是大王?”霍清流表示很无辜,嬴季恨不得现在就把人吃了,但又想了想到底没狠下心来下嘴,叹口气,仿佛是对他说又仿佛是对自己说:“自作自受啊!”
“那可是委屈大王了。”
然后受了天大委屈的大王就搂着他的公孙又亲又啃,占够了便宜才把人放开。霍清流跪在镜前擦脸,嬴季就在一边欣赏美景,恶意满满地笑道:“知道厉害了,看你还敢不敢放肆!”
“大王所言极是!”
“知道便好!过来!”嬴季勾了勾手。这个动作非常随意,就像寻常人家逗家养的小兽,霍清流才不肯答应,巾子沾了水继续擦脸。
见人不来,嬴季也不恼,自己挪过去,把人又搂了。霍清流挣了挣,反正没挣动,然后耳边响起男人低沉的声音:“寡人真是不舍,可还得放你出去。寡人可是会时时刻刻想着你,只是不知清流会不会也时刻惦着寡人?”
霍清流忍无可忍,大声道:“大王不是让殿下也跟着吗?臣天天看着殿下自会想起大王!”
嬴季忽然有点后悔自己做的决定。
第80章寝食难安
秦王没有食言。
转年春起,霍清流从云阳出发一路向北。
王宣带人扈从。不过霍清流确信王宣随行不会是监视自己,保护嬴奭才是他的职责。同时又深感秦王体恤臣下,蒙允驻防九原,多么难得的相聚机会,如此安排也算用心良苦了。
他这边刚一启程,咸阳那边嬴季就开始寝食难安了。思念就像疯长的野草破土出芽,然后占据心里的每一个角落。无论做什么,眼前闪现的都是那个人的身影。即使在章台宫,所有人全神贯注集中精神商议军国大事,那张清冷玉润的脸仍时不时浮现在眼前。
好在这次霍清流没有叫秦王失望,每日都有出巡队伍遣回来的使者送回最新的行程文书,另有霍清流的私信一并送回。寥寥数语,或是醉心沿途美景,或是喜闻乡间乐事,亦或是抒发感慨……笔墨不多,并无卿卿我我相思之语,然足以解了嬴季相思之苦。竹简在手里看了一遍又一遍,这才摇头轻笑:“这竖子若是肯写思念于我才是怪事!”命人仔细捆扎妥善收好,嬴季不觉自己无意间已悄然把自称换成了“我”。
算起来二人已多日不见,秦王越发想念那张温润的脸,不由几分情动。但人当初是自己放出去的,嬴季从来没有后悔。其实他希望霍清流不在自己身边,活得自在飞扬,哪怕不及当年十分之一,但至少找回那年衢州街头鲜衣怒马少年郎的影子也好……
“大王,越地那边有消息传回来了。”
越地,正是霍国、徐国等诸多小国所在区域的统称。
跟在身边久了的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些秦王对越地关注的原因,不过没有人会蠢得把话明着说出来。大王宠那位公孙是没错,但并没有耽于男色,于大王的德行亦丝毫无损。既然无损大王的威名,自然没有人没事跑去惹大王不痛快。
而探子这个时候传回消息,多半是霍国那位屁股还没坐稳就岌岌可危的新君又耍了小动作。
这么多年了,霍昭平的日子过得也很辛苦。自从他即位,巨大的不安随之而来。当年一手促成霍清流入秦一事,成了他即位后最大的心病。
虽然他如愿坐上了梦寐以求的国君位置,但其实他对自己即位是非常不自信的,哪怕他背后有楚王孙作为后盾。即位之初,为了能坐稳那个位子,霍昭平曾故技重施对公室手足再次痛下杀手。但这不是结束,最大的威胁被自己亲手送到了秦国,并被秦王小心看护着,这无疑才是令霍昭平寝食难安的病因。
这些年,不管是出于试探还是刻意讨好,霍昭平没少下功夫。派出的使者一拨又一拨,霍清流的态度试探出来了,不接受自己的册封,等同于与自己划清界限恩断义绝。但这并没有让他松口气,可怕的是秦王的态度。最初他认为霍清流入秦,一旦成了秦王幸臣,那么这个污点便会追随他一生洗不去了,也就再不会有人威胁到自己的地位,自己的位子也就坐稳了。
然而这只是霍昭平一厢情愿的想法。秦王不按常理出牌,对霍清流的态度在他看来简直可以用诡谲莫辨来形容。事情没有照着预想的发展,霍昭平打破脑袋愣是没有想出所以然来。
想当年设计加害潞城君,事后楚赵两国同时问责,险些叫霍侯招架不住。这事被霍侯有惊无险的蒙混过关,但也埋下了疑问的种子。那时他就想,什么时候潞城君拉拢了楚赵两国做后盾?直到秦王把霍清流封在云阳,真相随之呼之欲出。到底他不傻,经此一事,便知不论楚国赵国,秦国才是那个人最强有力的后盾,而造成这个无法挽回的局面的正是自己。
人往往就是这样,当知道真相后总是想尽办法去挽回。霍昭平亦不例外。只不过他的各种示好全部徒劳无功,这么多年,他的使者除了册封公室那一次外,就再也没有见过霍清流。不得不说秦王把霍清流保护得太好,派遣再多的使者都被秦王拦在了门外,如此一来反观霍昭平那日子可就难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