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夷则哑然不答。他想,于师尊而言,那或许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灵力,于那女子而言,分明此生难还的恩情。这其实不怎么公平,他师尊或许只是心之所至,随手而为,别人却为此感念了一辈子。
何谓多情,原是无情。
他心情突然低落得很,什么都不想说,便听清和说那只妖的故事。原来那只麝妖本要报恩,却扎扎实实看上了恩公,化成女子动了好一番心思几番算计谋划,眼见就要功德圆满,恰恰就被清和遇上了。
“那麝妖伶牙俐齿,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亲,我若坏她姻缘,她做鬼也不放过我。”清和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忍不住微笑,“可我一个道士,又怎会怕鬼。她又问我可知情字如何写。我想那大概是不易写,然而纵然艰难,她亦没有用过旁门左道,如此能修成正果,倒也算难能可贵。我见她不曾害人,便与之定了灵契,成全她一片真心。”
夏夷则听完,觉得算是尘世间十足圆满的一个故事。庄家的云雾香灯名满天下,都是因着那一丝如梦似幻的香味,谁又知那香雾背后原来是一个妖怪百折不挠的痴情。万幸那麝妖遇到的是清和,夏夷则想,千百个除妖的道士里也难找一个如清和那般心慈又明理,他知道这世上什么难得,什么值得怜惜。
于是夏夷则小心翼翼地开口,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师尊,”他问,“除了庄夫人,你是不是还与别的什么妖订过灵契?”
清和微微歪了头,真的开始认真算起来。夏夷则看着他一本正经回忆的样子,讷讷把头扭到一边。“好了师尊,我知道有很多……不要再数了。”
清和忍住笑,垂眼看他,“费不了多少灵力……不必担心。”
夏夷则明白,那点灵力只是无关痛痒的一点施予,他怎会担心。他只是……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望着清和。
“师尊,日后有时间,把那些妖的事,都一一说给我吧。”
那应该是很多斑斓的故事,恩怨冤孽,情长恨短,因缘热闹,清欢冷落……倒映出的是他师尊在尘世流连的踪迹。
纵然逝者如斯,夏夷则也想伸出手,努力抓住那些不属于自己的光阴——他这才知道喜欢一个人能变得多么贪心。
清和说好,不知道想起什么,又笑了一下。那么多妖怪的故事说过去,他想,总有一天,终会说到眼前的这一只。
而同他的牵绊,早已超过了任何灵契。
这般言笑了一会,二人都微露倦意。清和并非御剑而来,乃是用了瞬移的法阵。太华与江夏迢遥千里,山川相隔,若是平常也不在乎,可这时他刚刚代受过一身的煞气,这般耗用灵气,是有些奢侈了。
夏夷则见他脸色渐渐黯淡,只当是未得好睡,伸出手来扯了扯他袖子。“师尊,我累得很,再陪我睡一会罢。”
清和道好,抬手摘下了发冠。头发水一样落下来,同修长的眉目连在一起,缭绕出一种异样的倾颓之色。要解开外袍的时候清和突然止了动作,抬眼恰与夏夷则目光相接。夏夷则正看着他,很自然的,这时他半躺着抬起头,便只能望着他,平静而含蓄。然而清和似乎有些无从解释的尴尬,他笑了笑,转过身,外袍这才缓缓脱下。
夏夷则不动声色,乖觉地转过脸,阖上眼睛,听到清和掀开被子在身侧躺下。
“天要亮了,不能睡太久。”
夏夷则模糊地嗯了一声,似乎是已经睡了。
呼吸声渐渐绵长均匀,在一室静谧里融在一起,窗外漆黑不见星月,正是将晓时候,夜色暗无边际。这一刻的宁静和松弛,似袅袅漂浮的梦境随时会破碎,越安稳,越叫人心悸。
夏夷则在漫涌的思绪里睁开眼。夜色浓重,却盖不住那双眼眸里的光。
他口唇微动,无声中念了个催人安眠的诀。他想这也许是一种触犯,却没有丝毫犹豫。转过头他看着清和的侧脸,那样纤长的眼睫甚至没有一丝颤抖,夏夷则好像从没见他睡得这样沉过。
手臂轻轻抬起,指尖几不可察地动了几下,却只是堪堪悬落在清和面前。隔着一层微凉的空气,夏夷则在咫尺之外描摹过他的面庞。然后,很突然的,急转向下,他伸手挑开了被子。
清和睡得很安稳,素白的中衣因着呼吸微微起伏。柔软讲究的白绢布,织着流云暗纹,凝眸细看时却有什么格外扎眼。
像是雪地上落着几瓣旧了的梅花,暗红的血迹凝在衣襟上,触目惊心。夏夷则仿佛看到清和夜半惊醒,身受煞气时,嘴角滴落鲜血的情景。
夏夷则盯着那血迹看了很久,面沉似水,无惊无怒。这般平静的表象之下,只有他自己知道,心中万顷波澜掀过时,已生一念杀意。
夏夷则并不糊涂,从小心思细腻九曲玲珑,他怎么不会怀疑清和的迟迟方至,更不说眼底掩不住的倦意。直到看着清和卸衣转身显然有所隐瞒的一瞬间——清和大约不知道,他那敏锐的徒弟心中已是鼙鼓动地,猜测出七八分。
那些干涸污浊的新血和烟波浩淼的旧事,多年后终于明暗相接,铺展成一卷从未停止的、关于阴谋和杀戮的暗章。夜幕背后的狰狞面孔早就在岁月中潜伏太久,磨尖了爪牙,毒淬了利刃,踏着汹涌弥漫的仇怨,从森森白骨中走来。
只是这时的他虽明白,却还并未有真正痛彻的认识。对于别人,对于自己,他知道得到底太少了。
清和醒来的时候,有晨曦照在脸上。他坐起来,一眼就看到窗边的夏夷则,长身玉立,背对着他站在一片曙色初动里。
灵鸟扑扇着翅膀,在窗外旋转了一圈,朝未知的方向飞去。
“夷则。”清和喊他一声,“你醒得倒早。”
夏夷则回过头,见清和神色尚好,这才松了口气。“师尊,”他指了指窗外,“我刚在给母妃写信……她许久未给我回信了。”
“她圣眷正重,想来是忙。”清和这样安慰他,心里明白,接二连三的变故,生生死死,这徒弟嘴上不说,到底也有脆弱的心境。人不管长到多大,真的难过了,总是马上想着娘。
夏夷则点点头,见清和欲起身,便又转身望向窗外。街市上已经行走着不少神色惊疑的人,远处有马蹄声声动地而来。南宫斐然也死了,消息飞快地在武林传开,不知又将掀起怎样的波澜……然而今后的江湖,夏夷则想,已经与自己没有关系了。
“师尊,”他轻声问,语气冷静而平淡。“那些人,是一定要我死么?”
“我还记得小时候捡过一只灰扑扑的小雀。宫人势利,没人陪我玩,只有它肯听我说话。我把它藏在身边,把喜欢的点心都留给它。母妃却让我放了它,说我对它好,未必是真的对它好,我听不懂。直到有一天,我那两个兄长,把它……我便明白了,我本不该喜欢上什么。”
“蒙师尊庇佑十余载,无有一日不太平顺遂。浮云白日,安稳闲驰,险些把那些幼时就知晓的道理,都白白忘记了。”
清和静静听着,并没有怎样讶异或悲喜的神色。“所以,”他终于接过话,“夷则是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