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成之时已破晓天明。便是紫胤这般仙身也深觉疲惫,好在阵势终是顺利结就。紫胤转头正想对清和说些什么,只见那人青衫临风,背影忽然摇晃几下,竟是站立难稳。紫胤瞬移而至,伸手扶了一把,这才看见,清和整张脸不见丝毫血色。
“清和?!”紫胤知他修为不至如此,那便是另有他故。
清和定了定神,勉力站住,半响才抬起头来。
“无妨。”
“可是……夷则出事?”紫胤并非不通人情,这些年看过来,此刻见他这般神色,便知除了他那徒儿,不作第二人想。
清和未说是,亦未说不是。虽然来时已被南熏告知此地情势紧张,却未料秦陵异变涉及神魔,实在比他所想更为艰险。
眼前阵法初结,正是集四方同道之力,试图与魔气一抗。宇内道门,所奉持的无非是一样的道理,除奸佞,守苍生。到了这等时刻,似紫胤清和这般一门重镇,早已有了殒身殉道的觉悟。
紫胤等了一会,只听他缓缓道,“阵法虽结,封印既成,仍需每日加固,片时不得松懈。”
“此阵在一日,我便在一日。此外再无他事。”
他声音平静,然而紫胤扶着他,知他仍是颤栗的。似紫胤这般的人,也别无他话好说,只能淡淡叹一句,那好。
TBC
第二十八章28
一场雨来势汹汹,砸在一池清圆荷面上,砸在破败的窗棂和门楣上,噼里啪啦,穿过腥味弥漫的空气传到夏夷则耳畔,恍若千军万马动地而来。
到处都是马蹄声,兵士的厉喝,女眷们的惊叫和啜泣……御花园里一片乱哄哄。
……不,这不是御花园。没有人敢对宫人这样粗鲁,如此惊惶的神色也不会是因为见到一只半人半妖的怪物。那是冷彻骨髓的绝望——除了死亡,夏夷则想不出还有什么能叫人露出这样的神情。
他隐约知道要发生什么,就好像这一幕一直都印在他脑海中。他突然又开始颤栗,铺天盖地的疼痛,从脑髓里溢出来,游走在每一寸新伤叠旧伤的皮肤上。看不见血,这灼痛似乎是深深地烙印在骨肉中,随着每一次心跳被送到四肢百骸,而那诸味杂陈的心里,只剩一片空白。
于是他茫然地看着眼前,有人缓步而来,手中拿着一柄竹伞。那人穿着和他几乎相同的钿花礼衣,愈发衬得身量清瘦。他撑着伞,在夏夷则面前停下,雨便不再肆意地打在夏夷则脸上。夏夷则瞪大眼,看着他缓缓俯下身来,同样好奇地端视着自己。——依然是长眉入鬓,不笑也含情的模样。
夏夷则愣了愣,突然想抬头去看清他手里的伞。他想那伞面上应该是有一枝寒梅,不合时宜地开在夏天的雨里,随着雾气渐渐晕成一团无精打采的水红色。
空气中渐渐充满了新血并着泥土那湿漉漉的腥味,而所有风雨和仇怨似乎都已被清和挡在身后。三千世界都淡去,唯余这一方伞面下的太平天地——那分明是他同清和的初见。
也是这一刻的重逢。
清和看他的目光却有些陌生。两个人都穿着相似的礼衣,衣袖相接间那繁复的锦绣毫无间隙地叠在了一起,好像本是同一匹缎面裁就,好像年年月月也都是这样,终未分开。
夏夷则张了张口,不知道该喊他什么。平生第一次,他不愿喊他师尊。于是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而颤抖,从喉咙深处传来。
“清和。”他这样喊他,一如很多年前,怀着雀跃而感激的心情,在心底一遍一遍,“清和,清和,清和。”
然而眼前人并不回答。他似乎愣了一下,继续端视着他,眼神中兀自有深意。
夏夷则突然觉得血腥味有些太重。有清和挡在他眼前,看不见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便低下头,只见清和的衣摆,浸透了满地的水,显得极沉,却是墨黑一片,已经看不出原先那层锦绣到底是什么颜色了。
满地都是血。
夏夷则颤抖起来,不可抑制地,他伸出手,碰触了一下清和的脸。
清和并没有闪躲,那张脸实在年轻得很,虽然在漫长岁月里他似乎从未老去,然而这时候栩栩如生的少年模样,却是夏夷则生平仅见。
夏夷则不知道是自己指尖太热,还是空气太冷,清和的脸原来这样冰凉。然而那毕竟是他师尊的脸庞,目光相接中他有了些惊怯,探究似的温柔触碰便停了下来。
清和终于笑了一下,拉过他的手,把伞放在他手心里。夏夷则紧紧攥着伞柄,此刻他能攥紧的也只有这柄伞。
“我走了。”
夏夷则嘴唇颤抖,却始终无法开口说出一个字。好像他已经明白,无论曾有过怎样的相遇,清和一定是会走的。
大雨磅礴,在天地间扯出一道白瀑,花木亭台,车马人物,全都隐没在水雾之后斑驳不见。清和转过身,走进这一片茫茫。
夏夷则看着他的背景,觉得其实这样陌生。雨雾环绕在他四周,升起薄薄的水烟,他就这样,像一幅晕在水里的淡墨,渐渐归于不见。
夏夷则愣了愣,突然想再次看清那柄伞。他蓦然睁开眼,满室幽暗,只有晨曦的微光从窗外透过来,手中空空如也。他躺在地上,一身锦衣浸了许多的血。
一阵风突然吹过桌,吹得太急,终于把那方镇纸也掀翻。一沓泛黄的旧纸便呼啦啦地从尘灰中飞起来,陈年日久,像一群沉梦里被惊醒的枯蝶。
飞起来,又落下去,覆住夏夷则的脸。他伸手拈起一张,随意扫过,便久久移不开眼。
他自幼描摹那人字迹,看他提笔落墨,由他亲身相授,即便只是一字,也足以认出是谁的真迹。
他一下爬起来,满屋子收拾起那些模糊的字句。大约是偶然随手练字,满纸皆是古人书。夏夷则只看清一两句,心中发紧,便不再看。
“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