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夏夷则明白自己是在逃避也是在找寻,却模模糊糊地,尚不能确定这一切结束的方向。
直到他看到谢衣一步步走向沈夜。
他死死拽住身旁的乐无异。那是属于谢衣的道,向死而生。游荡百年,看尽春秋,烹过新火新茶,犹思故人故国,明月经年不改,洒寒霜万里,何处可逃?百年之后,举目尽眺,仍是一句,明月何时照我还。
他逃了那么久,找了那么多年,直到那个人出现,便无可逃、不必找,浮生所欠,唯此一死。
万里黄沙的尽头,升起一片巨大的烟火。夏夷则想,他找到了。
而自己呢?
妖痕重新爬满全身,夏夷则在巨大的痛苦中抚摸着自己狰狞的鳍骨。
“夷则,你为什么这么痛?”
同伴的声音焦灼地响起,“是因为封印吗?可是,你是身上的封印很霸道,我,我也解不开……”
夏夷则艰难睁开眼,看着眼前的少女,虚弱地摇了摇头,“没关系。”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他从来不必找,也未必真正长大。即使他远涉过千山,以崭新的姿态同陌生人走在辽远的土地上……而那个人,一直都在。
他重新恢复了生命本来的样子,一如他来到这个世间之时。隔着漫长的岁月遥遥回头,他仿佛又回到那日,带着一身嶙峋妖骨,同清和无邪对望。
原来他要找的,无论是他真正的自己,还是这一路所谓的终点,早在最开始的那瞬间,就嵌定在生命的源头,刻在清和的手心上。
清和从阵前下来,看上去仍是端好的,甚至还不忘对送茶水的小道士笑一笑。
然后他只是喝了一口茶,就明白自己即将支撑不住,一句“送我回……”还没说完,整个人已经委顿在地。
秦陵几乎乱成一团。清和法术高深,人又和气,甘心吃苦,不摆架子,各派大大小小的都挺喜欢他。此刻听闻清和长老不知何故倒下了,一时哗啦啦,营外围了一群人。
人多,便口杂,不知道这样厉害的人物到底是因着何事虚弱如此,都不免善意地猜测起来。又听到紫胤匆匆问了太华弟子一句,可有夏夷则消息,便大概清楚了方向,一时都往那徒弟身上猜去,七嘴八舌的,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夏夷则死了。
夏夷则封印溃散,连累清和灵力激荡,冲破几处大穴,一时承受不住,虽然来势汹汹,也只是片刻。待他悠悠转醒,只听帐外闹哄哄的,耳畔猝不及防传来一句,“夏夷则死了。”
紫胤走进屋去,正见清和面无血色,眼神死死地盯住自己,张口想问什么,然而紫胤听不见半点声音。
竟已恸极失声。
紫胤递过去一盏药,清和勉强喝了一半,唇角溢出些血来,再喝不下。紫胤知他气息不稳,亦不敢再让他喝下去。清和便强撑一口气,立起身来,蘸着那药,指尖在案头飞快地写着什么。
紫胤看了一眼便摇头,“夷则没死。”
清和骤然停下,愣了片刻,又仔细看紫胤神色,确定他并未说谎。紫胤自他入太华起便相识,哪见过他这般张惶情态,心中半是酸楚半是震惊,端出了长老的架子郑然道,“确实没死。他怎样,你不是最清楚吗?”
清和颓然摇头。夏夷则身上封印同他己身相连,那边受了伤也好,封印溃散的剧痛也好,十有八九他都能感知。此刻他胸中剧痛难捱,真气涣散,一身血气凝聚不起来,夏夷则那一点气息又极为薄弱难测,他努力了好几次,竟是半点探不出夏夷则生死。
他额上湿漉漉的都是汗,也不知是痛是急,只是摇头,又指了指自己丹田。紫胤上前扣住他手腕,面色一沉。
“清和,”紫胤重复了一遍,“夏夷则没死,你镇定些。”
清和怔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便察觉到一股灵力绵绵不绝,从脉搏灌输进来,缓缓游走到周身百穴,刚正清澈,将那零散的气脉都安抚平静,又聚拢起来。
他知道自己托大,此番已是万险,然而紫胤虽是仙身,气脉一旦相通,若有任何意外,亦是同样的危急。他心中正是焦虑难安,此刻又涌上一股暖意,一时万千滋味无可言说,索性闭上眼,平心运气。
大约一炷香过罢,紫胤察觉到清和体内灵气趋于安稳丰沛,小心收了手,长吁一口气,又将自身气脉运行了一周,这才擦了擦额角的汗。
“你再试试,可能探到夷则气息?”
清和重新凝起心神,终于听到一点微弱的心跳。他亲手给予的那一重封印,终还未完全消弭,那半妖的徒弟,也仍坚强地活着。
清和用力闭上了眼睛。紫胤瞧他神色,只如劫后重生一般。
“还在。”
紫胤点头,也不惊讶他恢复了声音。“这几日情势已有好转,实在也不必那么多人手,你要走,随时能走。”
“只是你此刻这样,实在太过……清和,这些人里,你最是心无所持,不必我说来日方长的道理。”
清和明白他的意思,终于能勉强一笑。“我明白,不修整两日再走,如何对得起你费了这半日的神。”
他不言谢,因着大恩不言谢,紫胤也不挂怀,挚友一场,天经地义。
君子之交,不过如是。
紫胤无奈摇了摇头,起身便走,走到一半,又回过头。
“就算真是死了,再收一个徒弟便是,何必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