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瞧在清和眼里,这徒弟仍是最好的,即使变成了鱼,也是最好看的那一种,也还是一样的乖巧懂事,会一颗颗仔细收拾起他自己的鲛珠——此情此景明明没什么不妥。
于是在南熏面前,清和理直气壮。
“不易骨。”
南熏曾经同紫胤抱怨,清和这人天份好,容貌好,对人好,几乎没有不好,除却一条——有时实在任性了些。紫胤想了想,说他只是贪心。这一刻南熏再想起紫胤的评价,方觉入木三分,叹了口气。
“清和,你总不能太贪心。”
清和轻笑一声,并不愿承认。“我只是……”
“你就是贪心。”南熏铁口直断,不再客气,“舍不得他死,就丢在禁地,说不定活得比你还长。又不想易骨,又想他像个人一样活着——天底下哪有这样两全的好事?”
清和皱着眉头不说话,索性转过身去,还是赌气似的那一句,“不易骨。”
又追了一句,“我不会告诉他有这回事。”
南熏懒得再说,留下两瓶药便走了。
清和又沉默了一会才转过身,一眼看到桌上那两瓶极为珍贵的——都是为易骨准备的伤药。他拿起来只是闻了闻就不太高兴,嫌烫手似地远远放到一边。可又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叹了口气,缓缓走过去,把这药小心地收在袖子里,这才去找夏夷则了。
“夷则,为师要告诉你一件事。”
夏夷则正小心养着伤,一边偷偷尝试驾驭体内的妖气,一边思索若是去了禁地能不能常常出来透气,此刻骤然听说原来还有易骨这回事,简直喜从天降,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清和。
“师尊怎么不早告诉我?”
清和皱眉瞧他一脸遮不住的雀跃欢喜,声音冷淡,“因为你可能会死。”
“易骨虽是个办法,却也几近无望。自太华立派以来,只有一人从易骨生还。”
夏夷则笑容凝在脸上,一瞬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师尊舍不得我死。”他甚至是轻轻笑着说,“却舍得我做一个妖怪。”
清和如何听不出他话里的埋怨,却仍是坦诚,“不错,为师觉得,你做个妖怪,总比死了好。”
夏夷则突然大笑了一阵,似是听到什么极为荒唐的话。他笑够了,又顺了口气,才一字一顿道,“请师尊,为弟子易骨。”
言语铿锵,带着九死不悔的决心,没有半点余地。
清和未料他如此坚决,心中顿生凉意,怔然望向他眼睛,轻声问:
“若果真死了呢?”
夏夷则不忍直视清和此刻眼神,扑通跪地,深深低俯下去,额头紧贴着手背,用最谦卑的姿态回应了清和。
“那便等来世,弟子结草衔环,再报还师尊。”
清和看着他,目光中杂糅着种种说不清的情绪,一时看不出是怒是哀,亦或只是惆怅。他张了张嘴,似有无数话想说,落在地上却只有一句,“不必了。”
夏夷则便明白,清和是生气了。然而他又何尝没有怨意?那溃散的又岂止是清和留下的封印,还有这一场师徒关系中,某种微妙的主客压制。
“师尊,”夏夷则终于忍不住将心底的话一股脑全倒出来,“这事您说了不算。”
“若有来世,便是师尊不愿见,弟子跋山涉水也只管去找。只是这一世,弟子无论如何不甘心做一只妖。”
“师尊只求我活着,未免太过一厢情愿。不瞒师尊,武家已同弟子接应,武灼衣决意助我夺嫡。”他顿了一下,见清和未有惊讶之色,显是有所知悉,便继续道,“弟子活一天,便一天不能放弃此间江山。半妖之身,祸乱天下,是以此罪死在师尊剑下,还是死在易骨途中,想来都是一死——后者倒更慈悲一些。”
清和闭上眼,叹息着开口,“我未料你竟如此放不下……强迫你甘心为半妖,是委屈你了。”
夏夷则摇头,“我本就是半妖,有何委屈,委屈的是这十一载多情春秋。师尊教了我十一年如何为‘人’,却又突然叫我回到十一年前。那么弟子所学的这些学问道理,师尊为弟子付出的这些心血,又算什么?”
“红尘缱绻,师尊若是一早就知道要将我送回去,便不该曾带我走进来。”
“更何况,弟子放不下的,又何止母妃之仇?”
夏夷则望着清和,眼睛亮如星火,“师尊可还记得,弟子离山前曾言,心中有话要告知师尊?”
“可惜一别之后几经风波,在弟子看来不亚于沧海桑田。并非弟子心意有丝毫改变,而是……师尊,即使是此刻,九死一生之后再见到您,弟子依然无法以此形貌,将那话诉诸于口。”
清和一直静默听着,只字不答。直到此刻他才能确定,这徒弟远比自己想象得更骄傲,也更成熟,原来他已经走了那么远。
“弟子所求种种,皆比活着更难——可若是求不得,弟子活着又有何用?!”
“又不知师尊所求为何?难道除了弟子活着,果真再无他事?!”
“只有活着,才有可能提他事。”清和只是这么敷衍地回答,毫无意义。他仔细看着夏夷则年轻的脸,因着激动甚至微微泛着红晕——坦诚而殷切,实在无法不叫人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