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情,不管是好是坏,说与不说,它就在那里,作为生命的一部分,生长和苍老。不必篆刻,无人作证,何须青史名垂,自有悠悠天地,知其情深不朽。
南熏走后不久,又叫人传话,山中来了贵客,圣上在大殿等着。
清和回那就让圣上等着,夷则不醒,他就不见。
南熏听后哑然一笑。清和在生气,即使那是圣上……可是清和在生气。
南熏便由他去了。他守了夏夷则一天,易骨本就大耗元气,此刻既忧虑又疲惫,实在是到了极限。葛山君从房顶下来送药,见他脸色,冷冷的只有一句话。
“清和,你再熬下去,可是怕夏夷则醒时看不到你耗尽了多少年修为?”
清和这才站起来,身形摇晃了一下。又托付葛山君,客院住着几个小友,心底纯善,牵挂夷则,若是愿意,便叫他们进来陪着罢。
这徒弟早早行走江湖,一直不乏知交好友,可惜风起云涌间,几位挚友相继殒命,夏夷则虽不说,却着实是心头疮痍。见他重又找到同龄为伴,清和实在欣慰。
更何况,人的一生总要经过许多风景,在不同的风景里再见的,并不永远是当年的同行。
他隐约看到夏夷则的前路,希望他永远不会像他的父亲一样。
日落月出,这大概是太华山上,时光走得最慢的一天。夏夷则并没有意识,他只是觉得做了一场太长的梦。
人在梦里总是更坦诚一些的。惊惧,或者愤恨,那些刻意被隐藏的感情一旦被释放,会是自己也想不到的灼烈滚烫。
那并不是一个美梦,却也不算可怕的梦魇,更像是一面镜子,他走过去,同另一个自己相见。
冰冷和残酷也许可以让人强大,但是与之相伴的阴影和森寒,却使那茕茕孤影看上去更单薄。
他看到的,与其说是荒芜的来路与狰狞的去途,更是自己的脆弱和渺小。那些排山倒海将他淹没的腥风血雨,并不是命运的暗示,而是他内心的投影。
即使这一刻坠落梦中的夏夷则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也没有妨碍他坚定地向前走去。他心本光明,便是在三途河畔走过一程,也不会百鬼缠身。
在无边寂静和黑暗的深处,没有人会在背后温柔唤他,也不是任何一段感情在照亮他前路。夏夷则,这日后终将护佑一方山河的帝君,若是没有谁的指引就要迷失于一个梦境,那也不必再醒来。
那本就是只属于他自己的世界。
若一定要说有谁的身影始终若隐若现,是年年月月,春风化雨,那人的教诲和爱,成就了这样的他。便无论何时,都如灯在侧。
夏夷则终于缓缓睁开眼。
他静默地躺了一会,才迟钝地感觉到手中攥着什么。拿到眼前只望了一望,便知道是清和留给他的东西。温润柔滑,叫人心生亲近。
夏夷则坐起来,屋内空无一人。他想,那么,清和一定是太累了。
清和也刚刚从沉睡中醒来。好像心有灵犀,他睁开眼,便听到门吱呀一声,被谁打开。
那人抖落了一身月光,轻手轻脚地走近,似乎凝望了片刻,然后就着他身体的线条躺下来,大胆,又温柔。
“师尊,”他轻轻地抱住他,“我回来了。”
清和点点头,脖颈间充满了温热的气息。
他们都没有再说话,闭上眼睛,在相贴中重新入睡。
闭眼之前夏夷则一直听着心跳声,在静夜里格外叫人心动。他想,若途经这所有艰险,只为迎来这样平静相依的一刻——即使并非终点,只是命运额外的赠予——也叫人如此甘心。
清和终于去见了圣元,态度是为人臣子该有的恭谨,说的话却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说皇上,你看看那禁地,关着足以为祸天下的群妖。
圣元的脸色不太好,但仍端着笑,说朕知道。
他说要动太华弟子,便是诸天神魔,也得先问问我。
圣元想,他鲜少这么嚣张,可见是生气了。
圣元有些委屈,他的爱妃、故友、甚至儿子,统统都瞒着他。欺君大罪,换了别人早该请死,可皇上还来不及生气,清和却先生气了。
他生什么气,圣元莫名其妙,那是朕的儿子,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他的人。
可圣元没有法子,在清和面前,天子是动不得怒的。天底下没有比皇上更识时务的人,都是历经两朝的人了,如何不明白,无论这天下归了哪一家哪一姓,而太华,始终是巍巍太华。
圣元最后也没被允许见到他的儿子。
“清和,”他终于有些恼火,不知是气是笑。“那是朕的儿子。”
他把“朕的”二字咬得很重。人总是要等到失去了,才更想占有。
清和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