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切说上了兴头,白净的脸庞泛起明丽的艳红,就像一株因美好愿景而兴奋盛放的木槿花树,但他那欢喜的枝头只让赖光觉得吵闹。
“闭嘴,妖怪,你不配提起我的父母和爷爷。”赖光打断了忘乎所以的鬼切,用冰锥般尖细的童声冷冷地说:“由你照顾我?让我跟你走?别做梦了,我才不要做你的玩物。”
他将肩头的小包袱丢之于地,让简朴的家当就此散落,“俘虏,禁脔,仔猪……请求妖怪恩赐的人类,只会沦为妖怪饲养的畜生,相信妖怪的家伙,一概愚蠢至极。”他弯腰拾起一只毛线球,抽出扎在上头的缝衣针,用锐利的针尖对准了自己的面颊,“说,鬼切,你到底看中我哪点?是因为我的名字让你想到了赖光公吗?还是因为这张脸?我和源家的赖光公到底哪里相像?告诉我,我把那些部位都挖下来给你,然后你就可以滚了。”
他用小小的手攥紧缝衣针,红眸目不转睛地盯着鬼切,见黑发武士第一次露出惊恐万状的神情,他内心的畅快宛如毒蛇,将他仅存的自尊如菟丝般缠绕,“你不说,我就把整张脸都划烂,你再缠着我,我就把整张面皮都撕下来。这样就不像赖光公了吧?这样我们就两清了吧?”
仿佛是为了印证自身威胁的力量,赖光让针尖刺入了颧骨,他的手指往前一拖,血线就如泉水般涌现,染红了他的小半张脸,“满意了吗,鬼切?赖光公那样的大人物,可不会被一根针刺破脸,如果你再叫我‘源赖光’,你就是世界上最瞎的妖怪。”
男孩说着便笑了,他伸出舌尖,舔了舔滑落嘴角的鲜血,并在鬼切单脚后移、试图蓄力后冲向他前厉声喝道:“你听不懂人话吗,鬼切!你是不是又想拧断我的手?还是想掐我的脖子?我劝你不要在今日故技重施,因为我宁可自己去死,也不会再被你碰一下!”
赖光抬起右手,将针移向自己的右耳,他曾听说“由耳穿脑”这种死法有着诸多好处,包括出血少、死状体面,耗时短、一击毙命,于是他将针尖慢慢探入小小的耳孔,同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鬼切,他发誓自己要以命相搏,至少赢鬼切一次!
当男孩坚定的针尖即将接触脆弱的鼓膜,面无血色的大妖终于开口:“不……不、不要,住手,赖光,住手……”他绝望地看向以死相逼的男孩,在浑身颤抖中一步步后退,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嘲讽与悲痛,赖光那充斥着憎恨的眼神足以令他肝胆俱裂,“求你不要死,求你……我什么都听你的,求你不要死。”
他“咚”地跪落于地,朝天空摊开双手,向赖光匍匐上身。这是妖族最卑微的求饶姿态,对大妖而言是最刻骨铭心的侮辱,但他什么都不在乎了,他宁愿用尊严去换小男孩的生命,也不要眼睁睁地看着“源赖光”第二次化为尘土!
“求你不要死。”他用尽全力祈祷,将额头抵住地面,在躬身的黑暗中冷汗淋漓,等待男孩的宣判。他在剧烈的心跳间隙捕捉到男孩冰冷的声音:“什么都听我的?呵,你真是个反复无常的蠢妖怪,如果可以,我现在就想命令你砍下自己的首级。但那样未免太便宜你,我要在拥有了力量之后斩尽万妖,亲手捣毁你所说的大江山,而我要杀的第一个妖怪,就是你,鬼切。”
“在那之前,在我拥有力量之前,妖怪,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今后再也不许出现在我面前。”
赖光的话语砸向他的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就像是当初那具源赖光的傀儡,被狂刃捅刺,被乱刀砍剁,连骨头都碎成渣,连血肉都化作泥,由金刚不坏变成了一摊碎肉,满地、满眼、满世界都是不断蔓延的赤色——它们共同写出了一句触目惊心的箴言:生时善恶,皆有报应。
“这就是你对我背叛的惩罚吗,主人?”鬼切维持着跪拜的姿势,于内心凄苦地惨笑,“我当初怎么对你,你如今就怎么对我……”
他将下唇咬出了血,不打招呼便站起转身,如风般冲向来路,如疯子般急于逃离过于惨酷的命运轮回,下一个瞬间,他就消失在了赖光面前,未留一滴尘埃,仿佛从未来过。
第九章
人老了,瞌睡就少,更别提晴明一大早就心神不宁,总感觉今日会横生事端。
“不要乱担心嘛,晴明大人!有小白在,什么事都不算事儿。”白狐将一只装满柿子的竹篮叼到晴明手边,就地蹲坐,用额头蹭了蹭老人的手指,“街上卖果子的婆婆叫它们‘灯笼柿’,又大又甜,又滑又软,小白想请晴明大人第一个吃!”
但可谓“怕什么来什么”,晴明还未回复小白的殷勤之意,一位失魂落魄的大妖就跌跌撞撞地闯进了他的房间,“鬼切!”晴明惊掉了手中的红胖柿子,“你不是要带赖光回大江山?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鬼切就像一团被扯出棉衣的绒絮,软软地瘫坐于地,“我……他……”大妖眼神发直,面白如纸,吐出的字含混且迷糊,唇上尽是被咬出的狰狞血痕,“他……他不要我……他宁可自杀,也不愿跟我走……赖光恨我,他希望我死。”
通晓人情世故的老者即刻就猜出了事情的全貌,他用口型指示小白“你先出去,我来劝他”,然后慢慢地站起,略带佝偻地走近鬼切,忍耐着膝盖的风湿痛,缓缓坐下,在泫然欲泣的大妖身边叹了口气,“我之前便提醒过你,赖光无父无母,自小流浪,是个极有主见、极为要强的孩子,他那般起早贪黑地努力生活,就是为了不屈服于被遗弃的命运,他最为渴望的就是亲手掌握自己今后的人生。”
“可你,鬼切,贸然闯入他的生活,蛮横地踩乱了他所精心耕耘的田地。在他看来,你的行径就是一种挑衅,你在掠夺他的家人、打压他的意志、强迫他做他不想做的事。”
“如果你是赖光,一个信错过人,吃遍了苦,心防累累如九重城池的小孤儿,你会仅凭一周时间,就对一个素味平生的妖怪言听计从,愿意跟着他离开人类的家园,前往百鬼横行的大江山吗?”
晴明严厉的话语犹胜笞刑,鬼切的脸先是难堪地涨红,然后急速转白,他像个刚学会说人话的小妖怪那般结巴地争辩道:“可、可我会对他好啊!别人害他,抛弃他,是因为他们嫌恶他的长相,瞧不起他的出身,可我、我不一样!我,我很……很喜、喜、喜欢……喜欢他!我什么都能给他!无论他想要什么,我都能——”
晴明用连连摇头打断了他,“不对,鬼切,你的想法太片面了。赖光对你,与其说是‘想要什么’,不如说是‘不想要什么’。你记住,你硬塞给他的东西,都是‘你想给的’,如果他坚持‘我不想要’,你万万不可用蛮力强迫他接受。否则……”
晴明伸出老树皮般枯皱的手,轻轻拍了拍大妖因沮丧而塌落的肩膀,用长者特有的慈祥语气温和道:“如今的赖光,倒是有点像当初的你,就是只疑心重、怕孤独、色厉内荏而虚张声势的小刺猬,见谁都先竖起浑身的刺,扎一下再说其他。”
晴明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窘色袭面的鬼切先听他娓娓道来,“依我看,你是雷厉风行的斩鬼之刃,在战场上永远以杀止杀,你的强大不需要你具备多少耐心。更何况一直以来,与你朝夕相处的都是成人,这导致你根本没有应付人类幼童的经验。”
“可缺乏耐心与经验,却是照顾人类小孩的大忌,我猜你对像赖光那样既倔强又别扭的孩子根本没辙,就像当年的源赖光对当年的你,也很没辙。但幸运的是,赖光既像源赖光,又不像他,源赖光软硬不吃,但赖光好歹吃软不吃硬。在赖光看来,你对他好一两天,不算数,一两个月,不算数,但一两年,就开始算数了。如果你天长日久对他好,就算你带他去炼狱魔窟,他也愿意。”
“一周前,你对我说出了‘欲擒故纵’这个词,可把我吓得不轻,但现在看来,你并没有做到呢,鬼切。”晴明笑着弯曲手臂,用手肘抵了抵鬼切的胳膊——这是源博雅生前喜欢对旁人所做的小动作之一,“要实现‘欲擒故纵’,首当其冲便是拥有耐心。你想对赖光欲擒故纵,更需要有超乎寻常的耐心。今日赖光拒绝了你,但明日会如何,下个春天会如何,过三年又会如何,皆属未知。”
晴明收回了自己的手,用灼灼生辉的蓝眸深深望入大妖的眼瞳,以祷祝般低沉的语气庄重地提问:“你有耐心等到他接受你的那一天吗,鬼切?即便他没有阴阳眼,没有过去的记忆,失去了挥舞刀刃的力量,失去了与你并肩的资格,你还愿意等待一个既羸弱又狼狈的小孩慢慢长大吗?”
晴明能看见鬼切眼中动荡的涡流,于是他放轻语气,再度伸出手,摸了摸鬼切蓬松的发顶,“你是大妖,有很多种选择,若你不愿放低身段,不愿耗费自己的时间,倒也无妨,我来安排。我会将赖光当作我的小友,在一睡不醒之前处理好一切……”
晴明的声音宛如淳淳流水,但鬼切并没有将大阴阳师苦心孤诣的劝慰听进去,他反倒怔怔地盯着晴明枯老的双手,思绪在初冬的暖阳中越飘越远——他想到了源赖光的手。
他还微微翕动鼻翼,嗅着房间内晴明的味道,然后回想起源赖光的气息。
在源赖光最后的数年时光,他的双手,是会不自觉地颤抖的老人的手,他的气息也有一个专门的形容,叫做“老人味”。
“你身上好臭,我在大江山都闻到了。”鬼切是想他了才不请自来,但来了才发现自己实在扯不出冠冕堂皇的理由,只好用尖酸的讽刺混淆视听,“我这次来源家就是想告诉你,洗洗澡吧!又老又丑的蠢人类。”
彼时,源赖光独自落坐于廊下的蒲团,手边放着一碗业已凉透的苦药。他慢慢抬起脸,定定望向鬼切,眼畔沟壑纵横,面容似干枯的鹰,但眼神依旧矍铄,映着昔日战场的烽火硝烟。“鬼切,言不由衷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作为武士,就该有直抒胸臆的胆魄。若你真想撒谎,该教你的眼睛也学会谎言——你来源家,只是因为想见这个又老又丑的我了,不对么。”
源赖光的一针见血让大妖的脸“砰”地红了,他立刻就声嘶力竭地反驳,却是欲盖弥彰,越抹越黑。
在鬼切小孩撒泼般的骂声中,源赖光用带着旧伤疤的左手端起药碗,却又一次因为暮年不可控的手部震颤,将数滴药液洒在了前襟。银发苍苍的老者平静地伸出右手,和左手一起捧住碗,这才勉强稳住那危险摇晃的液面,将药沿递至唇边。
源赖光喉头滚动,而鬼切咒骂的音量慢慢小了下去。大妖呆呆地看着过去的主人,看着他曾经能与鬼王抗衡的强劲双手,如今端一只瓷碗都抖如筛糠,他的身形好似也干瘪了下去,远不如盛年时高大且挺拔,就像一只曾经傲立人群、羽翼丰美的白鹤,如今只剩下了一层皮,覆着一具骨。
他几乎想冲上去、用自己的手托住源赖光的手了,但他那可笑的矜持之心让他一开口,仍是话里带刺:“喂,臭老头,你为什么要喝药?你以前看到我,都会站起来再走向我,但今天怎么就坐着了?你终于老到走不动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