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杜舞雩轻轻地说,“我也知道……”
他已经知道了那么久,却一直在强迫自己无动于衷。弁袭君过于浓重的爱像一把剑刃保护着他,却也让他感到危险。他被这份爱胁迫着,慌乱无主,然而当那危险一夕为人撤去,他心口某个最深不可及的地方,也一起被剜走了。
他一直不曾了解过弁袭君,却在这一刻明了了对方与自己。那长年累月,雾气般缠绕着他的情意,终究是渗入了他的血液里,与他同生同灭。
僵硬的手足似被什么搡了一把,如身陷绝谷的人最后的抗争,杜舞雩倾过身体,猛地攥住了少年的手,他握得那么重,像要把身体里仅有的那点激情也一并挤出,日复一日的疲倦与压抑磨灭了他生命里的火,将他变作一块笨拙的石头,却因为他人豁尽全力的碰撞,到底被敲出了一点光亮。
“带我们回幽梦楼。”他嘶声说,他想自己这神态必然是像极了弁袭君,眼中闪烁的,尽是不顾一切的痴妄。
“他既然不肯放弃,那么我……也应当这样,只要还有一点可能……”
他喃喃地说着,眼泪无声无息的,都融化在了雨水里。
步香尘真是快要被气死了。
女大夫跺着脚从房内出来,连扇子都给甩在了一边,看去几乎是气急败坏的。见她怒气冲冲地出来,一直伏在门边探头探脑的禘猊先可怜巴巴地叫了几声。
同在等候的少年赶快迎了上来,被她挥手轰道:“看好你的宠物。”
她目光一转,去望杜舞雩。自己的出现让他挺直了上身,却因精疲力竭而不能站起,瘫坐回去。尽管如此,扣在座椅上的手指仍被捏得惨白,杜舞雩盯着她,浑身都是绷紧的,在等候着她的宣判。
“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病患!”步香尘却是发作道,饶是再怎样好脾气的大夫,也要被这两人折腾得起火,“这么能生事!”
“大夫……”少年哀告道。
杜舞雩嗫嚅不语,眉目死灰般黯淡。他心知理亏,并未开口,但忧虑仍在折磨着他,令他五内俱焚。步香尘却尚未说完,只是自顾自地道:“你们这样,简直是砸了我的招牌。这算是怎么回事?刚送来的时候只有一个半死不活,现在两个都半死不活!”
杜舞雩却忽的道:“……半死?”
这边际不明的用词是一盆温水,浇淋在他行将绷裂的神经上,杜舞雩略清醒了一些,他的声音喑哑着,却不能控制地颤抖起来,宛若恍惚中听闻了云端的谶语,短促又暧昧的,让人畏惧自己是否偏差了解读。他的心神动荡着,耳目也因激亢的情绪而显得昏聩了,仿佛这判词是吊在他喉咙里的一口气,听到了就能毫无挂恋地栽倒下去。他撑在墙上,只模模糊糊地听见步香尘说,
“是啊,死了一半,还有一半就看天意。”
第二十七章「二十七」
“先生。”少年在身后唤道。
门外徘徊的身影有些失神,步履僵硬,却到底因他的唤声而顿了一顿。杜舞雩转头看向他,眼神尚怅惘着,少年心下一涩,口中仍温声说道:“步大夫施针还要一段时间,您脸色很差,先去休息一会吧。”
“是么。”杜舞雩含混地说。
“您看上去,似乎好几天都没有睡好。”少年试探着道。
杜舞雩的眼神动了动,看去依旧是略茫然的,他恍惚不定地说:“有几天了?”
少年说:“这是第三天。”他续道,“步大夫说过,我们着急也是没有用的。主人强行转接了您身上碎脉废功的创伤,要治疗必定需花费很长时间的。”他话语甫出口,见对方神色一变,心里不由后悔。杜舞雩目光动荡,眼里蒙着片涣散的雾气似的,望得人心里发慌,少年快步上前,急迫地说:“您不必为此责备自己,主人是心甘情愿的,因为他一直觉得,是自己对不起您。”
他跟从弁袭君已有很长的时间了,两人虽为主仆,弁袭君却未自矜身份,隐瞒他什么,这段压抑无望的情感,少年看得全然明白,也正因无望,只要杜舞雩能为这付出感到一丝一毫的伤感,弁袭君也就欣慰无怨,然而现在这样,却不会是他想要的。
“是啊……他对不起我。”杜舞雩喃喃地说,却蓦然硬了声音道,“他这样想,才是让我们彼此折磨!”
这回答却是他不曾料想到的,少年一时无措,正不知如何回应,只见杜舞雩苦笑着说:“事到如今,我已经无力考虑那些过去的事情,我只知道他做的这一切,都在逼迫我正视他。”他垂下眼来,好像心中万般怨愁都梗在了喉咙里,无处纾解,只得喑哑着,“现在他成功了,却准备这样抽身而去。”
“先生……”少年怔愣道,他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男人神情惨淡地别过脸去。那突如其来的言语重重敲在他耳畔,一时竟不能消化,等到他明白了,便有些想笑,又想流泪,眼眶给烫得瞬间泛了红。
此时他是多么希望弁袭君能醒过来,听一听这出自肺腑的话。他们曾有那么多推心置腹的机会,却要用乔装遮掩来蒙蔽真情,明明他们可以为对方做任何事,但做的最多的,却是在彼此伤害。
少年的心口像鼓胀着一蓬热血,让他说话都不由带上了颤声,他猛地扯住了杜舞雩,几乎是恳求地讲道:“等主人醒来了,您能亲口对他再说一次吗?”
杜舞雩惨然道:“他还能——”
“主人会醒来的,只要您希望!”少年激动地提声说,“主人是这样的恋慕您,他愿意为了您而死,那么也只有您,才能让他活过来!”
他这样铿锵说着,滚烫的眼泪便不由涌流而出。人若是如朝菌蟪蛄,也许尚能珍惜眼前,然而一旦拥有了漫长的生命,反而不断地蹉跎消磨,直到彻底委顿凋谢,方才试图挽留,少年在心中急切地想,一定还来得及的,这两人忍受着如此长的流离恫忧,绝不会只换来一个伤逝的结局……
天际雨渐朦胧,侵湿了檐下,他们在门外一个惶惶无措,一个泪水零落,凄楚得实在难以言喻,步香尘方步出门外便看见这副光景,只觉他们如同跪在午门的囚徒,只等当颈一刀或是快马赦免。对着两人无言的殷切,女大夫心里莫名有些钦差似的的快慰,令她不由勾起嘴唇,直截干脆地给出这道被等候许久的旨意。
上天毕竟还是给了弁袭君眷顾。
一只鸟从枝上窜跃起来,哗啦的扫下一片积雨,在树下铺开弧形的水痕。少年已狂喜地奔出门外,遵从步香尘的使唤去买药,杜舞雩仍站在原处,神态紧绷着,抿着嘴唇,让欲出的话语如同在弦的箭,隐隐绰绰的迫切。
“我能进去看看他么?”他问道。这时他反而冷静了,心灵的动荡平息下来后,他已清楚地看见了眼前的道路,曾经是许多人推着他,逼迫着他向前走,而如今,已是他不得不自己踏上的时候。
“他甫出险境,还在昏睡,你们都应好好休养一下。”步香尘说,“而你,更应当整理一下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