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全然不闻,还是那么一副悠闲自在的模样,帮我捋平那头被河水浸得纠结发涩的长发。我想推开,却觉得胳膊有千斤重,怎么也抬不起手,只是忽然担心他会闻到尸体与鱼儿混在一起的腥味。
就见他歪头打量着我,薄薄的嘴唇随意勾起一抹笑。
“收拾好也蛮好看的嘛。”
“怎么走得这么急,头发都乱了。”
话音刚落,只见我愣愣地望着他,终于在死后第一次真正哭出声。
***
我和陆少临都在地府当差。
听判官说,能留下当差的,多半是前世犯下了错,又受了很大冤屈的人。罪不至下地狱,却也不能干干净净去转世,身上的冤屈也该受几分补偿,两相抵消,就留在阴间白做几年工还债。
我冷哼一声,好一个如意算盘,倒是省了不少开支。
判官顶着一张惨白的脸似笑非笑反问我,“死人的事不让死人做,难道让活人做吗?”
说到陆少临这家伙呢,就算扔在这堆奇奇怪怪的阴差里也算是顶古怪的一个人。
听说当年判官给的判书上只写了三十年,按照日子算来,在我死之前他就早该去转世投胎了。
其余的鬼差谁不是背着一桩桩悲惨凄绝的往事,孟婆汤于我们而言也是可望不可及的恩赐,统统盼着解脱的日子早点来临,能靠那碗水洗尽身前所有痛苦。
可陆少临这人竟似当差当上了瘾,也不知他心中有什么小九九,三十年一到,竟就这么赖着不走了。
阎王和判官倒是乐见其成,平心而论,多一个如此风流倜傥、办事得力又不收分文的手下,谁不乐意呢?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这么让他留了下来。
人世常说阎王庙里秉公无私,一切善恶功过自有评判。哪知鬼都是人变的,不过是阳间那套人情世故换了个地界罢了。
我不知判官将我指派给陆少临做帮手时,是他留在地府的第几年,也不知他是否要这样天长地久继续待下去。我们就这么心照不宣地做着自己的分内事,谁也不知谁的过去,谁也不知道谁的心里,住着怎样一段故事。
人间人潮碌碌,阴间也鬼满为患。
每一天都有新死的鬼在奈何桥边排上长长一串队,比我活着的时候人们挤在长乐楼边看花魁还热闹。
孟婆是个半张脸被烧得狰狞的女子,没蒙黑纱的另外半边却美艳得令群芳统统失色。
每个新鬼排队排到她眼前,都会因她与传说中的不同而惊诧和惊艳。
可惜她脾气比我还坏,通常连笑都不会给人家一个,只是把盛满汤汤水水的碗往人家怀里一塞,恶声恶气道,喝完快滚,别傻站着碍老娘生意。
那些鬼再生气,一碗水下去,也全都忘得一干二净,迷迷蒙蒙被鬼差引着去投胎了。
但总会有不愿意喝的人。
不管阳世受了多大的苦,多大的冤屈,都还有一些事仿佛埋在骨血里,教他们不肯忘却。
这时候,每每少不了陆少临的影子。
起初我以为,阎王是看中了他的伶牙俐齿才派他去做说客。不料一向八面玲珑的陆少临在这时总是格外寡言。
换作旁人,往往会忍不住问一句,你是何人,又是何故徘徊在此不愿转世。轮到陆少临时,他却只是沉默着将那啼哭不已或是睚眦欲裂的鬼送到奈何桥另一头,教他们望着那长长的队伍,说,“你若要等,便在这里等罢”,接着便不再理会。
说来也怪,许多看上去恨不得在此守上千百万年的魂魄,往往不消多少时日,就会彻悟,回到桥的这一头来。
那些有几分恒心的,这般呆呆立上几年,也不免被磨去耐性。再多待上一段时日,竟大多连最初不肯下桥的理由都忘了。
我暗自惊奇,问陆少临这是何故。
那次他没有笑。
那双总是弯着的桃花眼里盛着化不开的墨色。
他说,只因他等过。
只因恨终究无法长久。
我不解,我体味过那种植根在骨血里的痛苦,那种郁积在胸腔里浓得无法化开的恨意,将刀捅进叔叔身体里时,我对这样的恨再清楚不过。我清楚自己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但他那时扭曲的、痛苦的面容,让我感到无比畅快,竟从未有一刻对自己所为感到后悔。
时至今日,鲜血涌出时的温度依旧在我的指尖徘徊不散。
倘若这样的恨终有一天都会消退,那能够长久的又是什么呢?
我低声问陆少临,“那你呢?你又是在等谁?又是何故,在此徘徊?”
陆少临见我不解,怔了怔,又弯了眉眼。像往常一样笑得云淡风轻,抚着我的发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