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打了七八天,本来算计着三两天便能拿下的小城,转眼成了一块硬骨头,小军阀气得牙根都痒。
老百姓想逃,但四面楚歌,军阀派人围了城,交通全部瘫痪,就算打不下来,拖也要把这城拖死。
一城的人惶惶不可终日,方家也不例外。
大火过后,方家被烧掉了一半的宅院,焦黑成灰,另一半在烟熏火燎之下还保持了旧日荣华。这成了一方奇景,半荣半枯,就像世事循环罔替,风水总是轮流转。方无隅有时抬头看着方家被烧掉的那一半枯败景象,想起那个穷酸相士的预言,不痛快地啧一声,收回视线。
方老爷坐在房间里唉声叹气,几房姨太太无心打扮,花容失色,每天抱团取暖,和方老爷一样长吁短叹。要是枪炮声响了,方老爷就和姨太太们一起躲到地窖里去。这要怪云城从前过于太平,防空洞建得太少,几乎寥寥无几,像方家这样的大户人家还有几个地库可以躲,寻常人家大概只能躲在桌椅板凳底下,真要是掉颗炮弹下来,照样被砸成泥浆。不过这场仗倒是让平常喜欢勾心斗角的姨太太们突然变得团结一致起来,方无隅觉得这大概就叫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
战报每天都有人传来,短短几天,整个云城风声鹤唳。可战报并未鼓舞到人心,军阀攻城不懈,当地革命军多次突围失败,发了电报请求援军,可援军目前还不见影儿。
不少人已经认清了现实,云城在劫难逃,于是大家都开始筹谋起战败之后,该如何自保。
方无隅听说
那军阀是下了野遭了浅滩的蛟龙,那么他打云城不外乎就是为钱为粮为一个能养精蓄锐的地方,他拿下云城后不会对云城下毒手,不然他千辛万苦,何必呢。方无隅担心的不是云城,而是方家。
他怕方家树大招风,会被那军阀盯上。方无隅找到他哥,与他哥商量,要是那军阀真的攻打进城,让他哥上下打点,备足礼金,去送给人家。
这事被他爹知道了,他爹竟然不准。方老爷的意思是人家还没注意到我们,我们何苦要去惹人家注意,万一礼金送到了,人家看我们家这么有钱,起了贪图心思,那该怎么办。
方无隅那时候真想掰开他爹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特殊构造。
云城谁不知道方家?还需要担心惹人注意?
方无隅言尽于此,懒得多说,拂袖而去。
云城正月上旬,大寒,水泽腹坚。过两天便是立春,天气没有回暖迹象,倒是一场冬雨把云城下得更加湿冷刺骨。
云城不常下雪,往年经常一片雪花都不落,没想到这场雨下着下着,倒下成了雨夹雪,算是今年开年下的第一场雪,只不过稀薄得很,雪花不等落到地上,就伴着雨水消融了。
这场雨暂时停息了城外的战火。
雨停之后,理所当然的,城外攻伐愈盛。
之后便立春,好巧不巧,那位小军阀攻开云城大门的那天,恰好是立春当天。用时一共十五天,面对一座这样的小城,驻军也算拼劲全力,做战役分析时,还会被夸一句不错的。
云城易帜之后,那小军阀端枪纵马进城。街上空空荡荡,别说是人,鬼影都不见一个。云城历来繁华,大概百年都没发生过这样清冷的一幕。
那小军阀真的挺“小”,至多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居然英俊漂亮,行伍气息不浓。他姓顾,手下都称呼他为司令。顾司令俊朗眉峰下压着的五官过于刻薄寡情,一看就不是好招惹的面相。
方无隅料对了,这军阀并未屠城,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屠成一片惨状,这不是给自己添堵么。顾司令纵马到政府厅,先把云城的枢纽给占了,再拿到云城的地形图,派兵驻防。
他在政府厅里忙了三天三夜,忙完终于得了空闲,领人去街上了解云城的风土人情。可街上还是空荡荡的,一星半点的人气都不见。顾司令不慌不忙地回到政府厅,命人去城中通知百姓,立即开市,他要在今天就看见那些贩夫走卒,那些柴米油盐酱醋茶。
手下的兵领命而去,于是这人气定神闲地喝茶,对着云城的地形图琢磨,要给自己安个家。他问云城向导,此地哪里风水最好地段最佳。向导手指便点在地形图的城南一角,告诉这位军阀,城南所住大多商贾富户,不临闹市,清净幽雅,就连路都修得比其他坊间宽阔平坦,路灯明亮,仿佛连空气都是最新鲜的。
顾司令哈哈大笑,点上一支烟,吞云吐雾地看着城南,指关节敲定一个空白处,问:“这里怎么样?”
向导一看,说好:“与方家毗邻,必定富贵荣华。”
顾司令听了,平静之下起了一番汹涌,笑说:“我现在很衰败吗?”
这人年纪不大,但杀的人想必不少,眉目被鲜血浇灌得锋利无比,云城的繁华都被他看煞。
向导就把话题绕到方家上,借此逃避口误。他把方家巨细无遗地介绍一遍,看这煞神颇感兴趣,便越说越多,把方家兜底掏出,近百年的风光富贵都在他嘴皮子底下展露无遗,就连方家现任掌家人与他七房姨太太的风流韵事都说了出来,当然也包括知书达理的方大少爷和桀骜不羁的方二少爷。
军阀听完,在地图上找到方家,就在他敲定位置的对面,一条蜿蜒不长的曲线,却几乎涵盖小半个城南,占地极广。一看之下便有些眼红,他若要与这样的大宅毗邻而局,气势上便不能输。可要造一间比方家更大的司令府,恐怕不易。要知道方家不止是大,宅子里曲径通幽,阆苑琼楼,都是方家祖先请了最好的匠人打造而成,匠气浓重,耗时良久,非一朝一夕能成。
顾司令装出温和模样,可他不善此道,再风平浪静,也能看出他城府深沉。
方家宅子,他想占。方家富裕,他想夺。方家那几房被说得貌美如花的姨太太,他更心痒。
“方家在城中口碑如何?”他问。
向导脱口而出:“差到顶了。他们家上梁不正下梁歪。”
顾司令一笑,便把地图收了。
下午,顾司令带人出门,巡查市情。他夸手下的兵,办事速度不错,不消个把小时,便让云城开了市,摇身一变,马上热闹起来。他却没问用的是什么办法,因为不外乎是枪杆子白刀子,问了多余,总归手上无枪的人拼不过手上有枪的人。
这军阀之前当真是想了解民情的,给自己在老百姓面前摆出个周正的军人形象,好便于统治。现在却一心惦记着城南方家,要去一看究竟。转了半圈向导看出他神色懒散,心中雪亮,便带他走了一条捷径,来到城南。
从闹市坊间往南行,约两里的路,那些老式低矮的平房逐渐稀疏,完全踏进南区之后,视线便被高大层叠的院墙飞檐遮挡。立春的云城,空气还森冷,寒风吹过,爽利得让人肺腑冰凉,太阳正西落,天边暮色四合,曼曼地压着那些富贵瓦和大铜门环。
向导拿地图和顾司令对照,一一将现实中的景物吻合。来到方家门前,大门紧闭,高墙深院,左右极宽,果然一眼望不到尽头。虽然被烧黑了一半,但筋骨未动,只要重新修葺,定能恢复往日风貌。转头再看他原本要造府宅的位置,其实也是极好的一块风水宝地,只不过没有方家占地大,又兼心理作祟,越看越不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