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南京交通与通讯几乎全部瘫痪。
70多万人口的南京城,变成了孤岛。国际救援队设置了安全区,开始输送平民百姓,不少从战场上溃败下来的士兵们请求到安全区救治他们的伤兵,却被救援队婉言拒绝。收下一个士兵,会让整个安全区都变得不再安全。
孟希声的爷爷知道安全区后,如得到一线生机,想尽快进入安全区。可方无隅不知犯了什么邪性,执意要离开南京,他说谁能保证安全区就一定安全。孟希声原本站在爷爷这边,按照国际法,即便南京被攻占,敌方也不能杀俘。可方无隅太坚持了,孟希声倾倒了天平,问他:“你想怎么样?”
方无隅说:“再给我一点时间。”
12月初,大批百姓被划分进各处安全区,他们拥挤在狭小的地段里,把街头巷尾衬得一片晦涩。
方无隅没有按照约定进入那间古玩铺子,原本他应该明天再来。当初他在这里买下一尊板凳观音,久而久之,已和老板成了交易关系,那两张火车票就是从他这里买的。虽说是交易关系,可老板发起国难财来毫不手软,那两张火车票可以说是天价。方无隅当时便一直很奇怪,在一票难求的时候,他居然会要钱不要命,甘心把票卖掉,而不留给自己逃生。后来方无隅才知道,他早就送走了家人,至于自己,是预备当此国难之际,好好捞上一票再走。
老板有走的门道,方无隅向他打听,费了不少口舌,花了比那两张火车票更多的钱,总算从他嘴巴里橇出一言半语。他收了方无隅的钱,通知方无隅一个日期,让他按时来找他,到时带他们爷孙三人一起逃命。
方无隅存着心眼,他想老板有门道能逃走不会是假,不然这家伙早开溜了。可他答应带他们三人逃走,又让方无隅起疑,事情不会那么简单。方无隅那两天便一直偷偷地守着那间古玩铺子,怕他耍诈。
果不其然,被他等到了这家伙在说定日期的前一天收拾好了包裹,锁上了古玩铺子的大门,还对着那门叹息良久,仿佛心痛这间铺子在战火里怕是存活不下来,哀悼了半分钟之后,四下张望片刻,小碎步地往巷子里跑。
方无隅心头火起,收他这么多钱,居然敢给他唱一出空城计,他要是真按约定时间去,也只能对着那门一顿踹了。
索性现在被他抓个正着,方无隅便把力气全花在踹这家伙身上了。
他扑过去的时候对方毫无准备,面对方无隅,他一个五十多岁四肢不勤的中年人无招架之力,没几下便被方无隅打趴在地,求着方无隅饶命,把包裹里逃生的票据给了方无隅。
东西只有一份,只能送一个人走。方无隅正要看清那东西上的地点在何处,对方趴在地上的脸突然变得阴厉,从行李箱里掏出一把左轮,对着方无隅的大腿便开了一枪。
方无隅中枪倒地,痛极之下,他看到那人要逃,不顾伤势地跳起来与那人扭打,死死扣住了对方握枪的手腕。
枪响。
方无隅用那只没有受伤的腿支撑着,成功夺过枪后,向这人的头颅发泄般地开了四枪,直到血迸射到他眼睛里,他才悚然回神。
对方面目全非,血浆流了一地。他听见不知哪个角落传来脚步声,慌忙支起那条伤腿,紧握着手里的枪,把飘在血泊里的一张票据擦干净,妥帖地放进上衣口袋,一步一趔趄地往家的方向疾走。南京陆军埋伏在街头巷尾,迟一步他会被当成敌寇关起来。
血流遍了大腿,一滴滴地沿着裤子落下来。方无隅口唇苍白,到家之前,他拧了一把裤脚管,把血水拧干净。索性裤子是深黑色的,沾了血也看不出来。几乎是用身体撞进门内,方无隅张口喊人,孟希声和爷爷闻讯而来,方无隅说:“快,去拿好包袱,我们要走了。”
“现在吗?”孟希声见他神色不对,下意识地扶他,“不是明天吗?”
就是今天。票据上所写的时间,是今晚十点。而现在,已经九点半。
包袱是早就备好的,三人无暇多说,带上细软,架起院子里两辆自行车,骑向目的地。
孟希声坐在后座,大街上空无一人,这两天一直盘旋的战斗机声也消失了,只有自行车胎摩擦过地面的声响。周围空空荡荡,山雨欲来风满楼。骑过一条拐角时,三人看见当地驻军堆砌而成的沙包,机关枪挺直耸立,壁垒后面是一具具严阵以待的士兵躯体。他们贴缝骑过去,与那群士兵们行注目礼。
10点03分,他们抵达潮湿气浓重的江边。
这是长江下游的一条支流,浪潮正拍打江岸,波涛汹涌。月下可以看到一条乌篷船孤零零地停泊在那儿,竹篾制成的船篷漆黑一片,唯独月色打亮了它的身影。船工正要起锚,看见三道狂奔而来的身影,连忙摸向口袋里的枪,轻轻吹了声哨子,招呼同伴警觉。
方无隅高举双手过去,连声低喊:“我们有票!我们有票!”
下来一个船工,检查他的票据,用地道的南京话向同伴确认,他们的确有票,不过只有一张。
“一张,只能上一个人。”船工说。
方无隅舔舔被风干裂的唇,扯出一个笑来:“可是我们付了三个人的钱,为了这张票。”
船工摇头,并不管这些纠葛,重复说:“只能上一个人。”
爷爷求他们:“生死关头,大家都是中国人,你们大发慈悲,就让我们一起走吧。”
孟希声挪开一步,看进船舱。里面吊了一盏煤油灯,影影绰绰之下,他看到整整一船的人。果然,那船工说:“不能过载,会有危险。”
这艘乌篷船不大,可载人数有限,今夜风烈,他们要靠这艘乌篷船横渡长江,是极为凶险之事。
方无隅退步:“好,那就带两个人。多一个,不会出问题的。”
船工冷笑:“只能上一个人。你付了多少钱我们不知道,但我们只收了一个人的钱。”言罢,他起锚,作势要开船。
方无隅差点要拔枪。
那把左轮一共开掉五枪,还有一发子弹。一发够了,杀一个人,便足以震慑全船的人。
可千钧一发之际,方无隅看到对方弯腰抛出船绳时,后背绷紧的衣服上突显出一把枪的轮廓。
这些亡命之徒,平常做得都是走私买卖,不是轻易能招惹的人。方无隅脑袋里呼啸过无数的念头,最后,他不得不收起了杀意。
“等一等!”方无隅低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