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你。“源赖光回答。
抵在他胸前的那只受伤的手臂,突然像尸体一样又冷又硬。
“我很抱歉。”源赖光说。
“是啊,你很抱歉。”他讽刺地说,“不过是因为私心,就要让我降生于世;不过是让一个低贱的仿真人竟敢有了身为人类的妄想;不过是让这个无知仿真人被你的花言巧语愚弄,作为旧情人的替代品,像傻子一样地围在你身边——而你所能给我的,只不过是一句轻飘飘的抱歉。”
他大笑起来:
”多么伟大的共同理想,多么动人的爱情,有诗人给你们写诗吗?——没有?太可惜了,应当有人把你们的故事写下来,作为歌谣传诵!”
“也不全是这样。”源赖光轻轻地说。
他恶狠狠地盯着源赖光——他说得太急,太快,愈发激烈,就像剧烈运动过后,胸口还在起伏,还在不断喘气,这时他听见源赖光说:
“实际上,过了这么多年,当我再回想起他的时候,无论我怎样努力地回想有关于他的事情,都已经感觉不到刚失去他时的那种悲伤了,但只要你在我身边,每次看见你的时候,我都会感到自己被重新唤醒,心潮澎湃,就像......又回到了旧日和他在一起的时光一样。”
一阵奇怪的沉默,将要掘开的坟墓也不会埋葬更多沉重的寂静,愤怒和痛楚使鬼切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我不会再让机会跑掉。”源赖光说。
他听见周围清晰的咔咔响,像铁器咬合的声音,随即响起管家系统的女声播报:
“门窗已成功上锁,是否需要关闭光源?”
鬼切忽然想起来,这是在源赖光的家——这里的一切都会听从他的命令。
“从你踏进这扇门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打算让你再次离开。”源赖光说。
“你彻底疯了。”鬼切低声咆哮道,
他们挣扎着,像缝在一起一样,鬼切的手插在源赖光的衬衫里面,源赖光的手伸进了他赤裸的腰部,那把用来威胁的枪,已落到两个像死敌一样赤手空拳搏斗的人的视线之外——直到源赖光暂时占了上风,压在鬼切身上,把他用力地推向茶几。他的后脑勺撞到坚硬的木角上,眼前一片发黑,随即金星乱炸,踉踉跄跄仰倒在沙发上,四肢伸开,就像一条上了岸的章鱼。这时候源赖光又喘着气向他走来,他能感觉到,热乎乎的血正从他的耳后往下巴处滴,疼痛像刀片一样地刮着他的脸颊。
那瞬间,鬼切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上冲,拔出枪来,拉开保险,对准了源赖光,他还在往自己的方向走,走,走,那就——
砰一声。
黏糊糊的鲜血溅到了他的手上,他睁开眼来,源赖光正躬身捂着自己的小腿,鲜血染红了他的裤子。
“原来你是真想杀我。”源赖光说。
因为疼痛,他跪在地上,前额满是冷汗,不断地呼吸,吐气,脸色比鬼魂还要苍白。
外面街道突然传来某种警报声,吱吱呀呀地、十分刺耳地尖叫着,靠得愈来愈近。
“巡夜了。”鬼切喃喃地说,不知道自己和源赖光的脸色哪个更接近死亡。
不能让他们发现自己,他挣起来要走,刚转过身去,就有什么锐利的东西带着风扑过来,扎进了他后背部的肌肉,鬼切把它拔出来,看见那是一管针头。
“我不会让你走的,亲爱的。”
背后的声音说。
眼前的一切在他眼前渐渐模糊。
第十章
鬼切做了一个梦,梦里阳光灿烂,微风拂过毛茸茸的蒲公英,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种子,他躺在河边的草地上,一只没有牵绳的博美犬在坡上跑来跑去,堤岸上人来人往,人人都行色匆匆,没有一人肯停下脚步,他们的头顶是湛蓝晴朗的天空。
“这样好的天气,他们为什么不能停下来,看看河边的美丽风景?”他说。
“他们自以为很重要,”源赖光说,他和鬼切一样仰躺着,头发散乱地铺开,懒洋洋地说,“以为只要足够努力,就可以让自己变得与众不同,世上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平庸的,而他们总梦想着自己会成为那个例外。”
“我们呢?”他说,“你觉得我们最终会一事无成吗?”
“我们必能改变世界。”
源赖光是对的,曾经,他是那么雄心勃勃,自以为是,又才华横溢:在他二十八岁的时候,他已经创造出让世界为之震动的东西,在那之前,他也有过默默无闻、一钱不值的时光:那时候他遇见了鬼切,他们满怀热情地投入尚为雏形的仿真人的研究中去,当时世界人口过剩,所有人都将源赖光的研究看作不合时宜的愚蠢,只有鬼切总是坚定地相信他,从未离开过他。他们曾经住在一座带着漂亮花园的小房子里,每天他们都在同一张床上睡觉,又在同一张床上醒来,一起唱歌,弹奏乐器,摆弄源赖光的那些古董收藏,无论是在鹅毛大雪飘飞的冬日,还是在烈日朗朗的夏日;他们曾经以为,这样的好时光可以一直持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