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致远清楚的瞧见少年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楚,心下不禁恻然,却仍含笑道:“不过,我可不敢多给你买,我怕你再犯牙痛,怒气冲冲的半夜把我踹下床。自幼时起,敢对我这么做的,也只有你这家伙……”
话虽这么说,但风致远望向他的眸色却是十分的温暖,唇角的笑更是像晴朗的冬季天空,清澈而明朗。
“谁让你那些日子老是整那些甜的过份的点心给我吃!害我牙疼,我不踹你踹谁!”罗小坤撇了撇唇,恶人先告状。
“你不讲理!不过——”风致远贪婪汲取着少年如今那张冷漠的脸上难得出现的几份生动气息,笑吟吟的从背后又举出一串糖葫芦来。
“就不讲理!要是我牙痛了,还踹你!”罗小坤半蕴半恼的夺过那串糖葫芦。这个人,自己明明要刻意地冷淡他,却每每被他细心的呵护所融化。
风致远笑而不语,只静静的站到少年面前,伸出双手替他掸去了落在发稍的雪花,又替他紧了紧身上的大氅,随后才牵了他的手开始往回走。
雪浅浅的积了薄的一层,留下一步一步的脚印,成双成对的,不张扬,不悲凉,只静静的蜿蜒向远方。
‘从未见少主待人有如此耐心,便是待之前的云少,也未曾有过……’宁儿,风致远最贴身的侍女,曾如是说。
他凭什么……凭什么待自己那么好?他明明心中另有所爱不是么?!对自己,算是怜悯?昂或是同情?罗小坤咬了一粒糖葫芦在口中,用力的咬碎,顿时,甜的,酸的,涩的,一齐涌上心头。
知道他一切的过去,风致远什么都没有瞒着自己。在自己每个食不知味意志消沉的午后,在自己每个躲避着星辰在帘幕上的刻影的深夜,在自己每个流泪满面从噩梦中惊醒的凌晨,他总在自己身边,缓缓述说着他在这红尘百转中的繁华过往,述说那份他曾得到过却未曾好好珍惜的爱,述说他对拥有青春年华的云却早早夭折的痛惜。
‘爱无法磨灭。即便你觉得自己应该恨他,但,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隽永悠远的,依旧是爱。我深爱云儿,却因为自己迂腐小气,为了一些小事想不开,竟赶走了他。那时,他一定恨极了我。但,在知道我被困亭柏坡时,他却没有丝毫迟疑,万里奔驰奋不顾身的回来救我,甚至丢了自己性命……每一个人都有生的权利,而云笑天,却在他很小的时候便知道,他生命终将短暂。但这并不是他在亭柏坡山谷中毫不犹豫放手的主要原因。当时,是什么使得他不曾犹豫的,松开了紧握着我的那只手,我想,是因为爱……’
糖葫芦哽在喉口,几乎难以下咽。‘如若爱能令之死,那么,我更希望爱能令其生。’风致远对着自己说这番话时的神情,罗小坤绝不会忘记。
或许是因为他曾经历过太多的苦难与波折,所以,时至今日,即便再多的黑暗与绝望也已是无法将之熄灭,纵然自己身上那再深的伤口和空洞,他也似乎总能用温柔的眼神将那些填满……
鱼鳞般的碎云携着细雪一直流向远处的山影,不知名的鸟儿零仃站在树稍头,啾的一声长鸣,仿佛拼尽了性命却依旧留恋着逝去的绿意更不要空枝的寥落。
“明天再买给我吃吧,很甜呢。”罗小坤将二串葫芦儿全数吃完,意犹未尽的允着手指,轻声说,“我以后再不踹你就是了……”
“其实,他来过。”风致远望着少年,答非所问的说着,“他来过好几回,每次,都是悄悄的来,悄悄的走,只远远的,看你几眼便离开。”
“我不要听!”罗小坤沉下脸,扭头就走。
一转身,却见仿佛有一个人,影影绰绰的立在远处的雪地中,白色的靴,白色的大氅,与这清冷洁白的天地,似混然一体。
-------猜来的是谁,应该不是很难猜的,呵呵---------
ˇ是与非ˇ
第三十三章是与非
殷红的晚霞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殆尽,天空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布满了淡墨渲染过的云,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在摧动着,一重一重从四面八方压了上来,交替重叠着袅袅升腾,将整片天地都笼罩在这晦暗的暮色中。
夜幕四合,屋中一盏烛火摇摇曳曳的飘忽着,照得桌旁的三人脸色都晦暗不明。
门帘响动,侍女宁儿端着条盘,先向坐在上首的风致远欠了欠身,这才蹑足屏气的走进屋来,依次给三人递上沏得酽酽的茶,然后恭身退了下去。
“罗夫人请用茶。”风致远不动声色的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自见到罗兰的第一眼起,他便本能的对这个女人心生警惕。她是坤的母亲,但在她那温柔的目光之后,他却能感受到一种仿佛饥饿难耐的野兽期待用利齿撕破夜色的犀利。
这种强大的压迫力,除了他的母亲夜夫人和已经过世的文卉郡主,他还从来没有在其他女人身上感受到过。
绝对,是非同一般的女人。
风致远在打量罗兰,罗兰也正看着他,虽然知道他并不是在另一个世界折腾得自己焦头烂额的那一位,但,那种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气场以及坚忍冰冷的眼神,还是让她的头隐隐作痛。不过,从他那小心守护罗小坤的样子来看,这个人也该知道一些事。
“那些事——”被风致远安排坐在离罗兰最远的那个桌角的罗小坤,打破沉默低低的问,“我是说艾远所说的那些事……都是真的吗?一直……还没有机会亲自问你,妈妈。”
“这世上,没有哪位母亲自愿离开她的儿子。而我,之所以不得不那么做,只是因为我不想伤害你。坤,你该知道,我有多么爱你……”罗兰的眼波如水,深深看着自己的儿子,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在那片深邃的温柔中破土而出。
刹那间,绞在一处的手指蓦然收紧,太多的情绪冲上罗小坤的心头,那些儿时的回忆,甜蜜的温馨的,如流水般淙淙淌过心头,却更是难挡这八年分离的哀戚之情。
“让我在十岁时以为永久的失去了自己的母亲,这已是最深的伤害,我不知道是否还会有别的更令我痛苦的事。”男孩的眼睛湿润,而他的声音却有些干涩。“所以,请给我解释,妈妈。”
“当一个虔诚的彼岸教徒,终于知道她为之奋斗的彼岸堂真正内幕的时候;当一个身怀特异基因的女人,被组织当作实验品进行秘密研究的时候;当一个服了半年药物的实验对象,发现自己的大脑被身体所产生的抗药性折磨的几乎失去控制能力的时候;当一个爱子如命的母亲,发现她狂性大发时差一点就溺死她亲生儿子的时候……以上种种,令我虽不知道是否还会有别的更令你痛苦的事,但也不得不做出了那个离开的决定。”罗兰幽幽的望着他,凝眸处,窗外那片皓洁的白雪沉淀在她的眼底,仿佛,有层薄薄的雾气升腾起来,而积聚了许久的伤痛与抑郁,正无法抑制地从她眼睛里溢出来。
罗小坤看了罗兰良久,突兀的端起面前的茶,一气喝干。仰起头,或许便可以不让眼睛流出来。
搁下茶杯,男孩用衣袖抹了抹嘴,顺带擦过被水渍洇湿的眼角,低低的道:“可是,为什么我压根就不记得有发生过溺水那种事。”
“我用催眠术封住了那一段记忆,就算不得不离去,我还是希望能留给你完美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