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坠？”凌青云只知这是师兄捡到他时就有的。
“现在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向星渝转身就走，“等万魂谷一役过去，你再来问我。”
凌青云问：“这是不是和我的身世有关？到那时师兄你就会告诉我玉坠的事情？”
“你到时问就是了，”向星渝挑眉笑道：“我说不说又是另一回事。”
听到这里，阿亭笑道：“向师弟果然也很无赖。”
“也？”
阿亭道：“你忘了有薛师弟这个人了？”
凌青云正要说点什么，恰好薛敬之从他们身边经过，两人连忙噤声。凌青云在人群中寻找着向星渝的身影，不远处的人影一闪动，向星渝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向星渝抬眸，二人隔着数人四目相对。
凌青云其实对阿亭有所隐瞒。与妖怪的对战结束后，他因要安抚着那对母子的情绪走在后面。把他们安全护送到城门，再次去其他地方时，他问走在他前面向星渝：“师兄，倘若我也像帝京的那个峨眉弟子一样，你是不是会毫不犹豫地杀死我？”
向星渝停下，沉声道：“会。”
凌青云说不清此刻自己内心的情绪。有悲伤难过，也有“向师兄当然会这么做”诸如此类的想法。内心像纠缠不清的线一般，理不清的难受。
向星渝道：“我是昆仑虚弟子，我的使命就是斩妖除魔，护佑天下苍生。你是我的师弟，我不能任由你杀害无辜的人。你成魔一定是我亲手杀死你，在这之前，我绝不会让你坠入魔道。”
他始终背对着凌青云。凌青云恍惚中想起了阿亭和济慈。
向星渝察觉到一丝异样，他抬头紧盯着某个地方。凌青云回过神，环顾四围，在场的玄门弟子、城中百姓也逐一看向同一个地方。凌青云望向天际——明明还未及夜晚，东方有一块诡异的阴云笼罩，散发着不详的气息。
稠密的阴云起初像是天空被撕裂开来的一道阴诡的口子，里边什么都看不清。俄顷，阴云似烟似雾，浓稠如墨的烟雾里像是有一双巨大又无具体形状的手，向外扩张着，无声无息地酝酿着阴谋诡计。又像是一张打散的网，好似要把整片天空据为己有，又好似要把整个阴城吞噬，将所有的人纳入永恒的暗夜中。
有小孩问身边的玄门弟子：“道长哥哥，是要下雨了吗？”
“那朵乌云好像越来越大了，会不会下暴雨呀？”
“天好像破了……”
小孩之间相互探讨着，而玄门弟子中，无一人说话。他们同时的沉默令大人们意识到，又有一场腥风血雨即将来临。
阿亭凝神注视着那片阴云，阴云中间仿佛又撕裂出一道新的裂痕，内里仍旧是深邃的黑暗，仿若在悬崖上俯瞰百丈深渊的尽头，一旦坠入不是粉身碎骨，就是猝不及防地被藏匿于此的妖怪张开血盆大口吞食。有黑烟从新的裂缝里泄漏出来，缓缓下降四散。两只枯瘦且乌青的手臂从缝隙中探了出来，想要抓/住什么似的，不断向外伸张着。
第二双、第三双……眨眼之间就有成千上百只手臂涌现在阴云中。
寂静中，昆仑派祁风、蜀山派江起云、青城派严子望、峨眉派雅风、凌烟阁纪修羽同声喊道：“我派弟子听令，护送城中百姓速速离开此地！”
“跟随我等撤回到来时结界处！”
话音才落，所有的玄门弟子一刻也不恋战，搀扶着老人小孩，带领着身旁的人乘上剑光。与玄门弟子同行的那些小孩们回望那裂开的天空，魑魅魍魉钻出从裂缝里钻出头，有的形容枯犒，青面獠牙；有的口吐长舌，眼眶是两个血淋淋的窟窿……形状各异的妖魔鬼怪源源不断地涌现出来，他们曾被打入十八层地狱里受尽刀山火海油锅这些酷刑的折磨，哭喊求饶着，忽地从炼狱中逃脱，龇牙咧嘴，张牙舞爪，发誓要将身上遭受的苦痛一一报复给人世。
百鬼众魅俨然要把这片天空占据，让更多的同类从缝隙中脱逃。
薛敬之立在纷纷退散的人潮中，默然注视着数以万计的妖邪，一动不动。他挺直的背影如同孤孑的寒松，纵使面临万劫不复之深渊，依然屹立不动，岿然不倒。
薛敬之对祁风道：“师兄，你带他们先走。”
若无人阻拦这些妖邪，这里的人顷刻之间定会被这数以万计的魑魅魍魉吞噬。
祁风道：“敬之，纵使你天赋过人，只身能斩杀百只、千只妖邪，可这千千万万的妖邪，你一人如何抵抗？”
薛敬之不语。玄门弟子中剑术精进者，须臾之间便能飞行千百里。就算只能阻挡短暂的一瞬，也能创造出更多逃生的机会。倘若这不计其数的妖邪闯破结界，必定生灵涂炭，绝不能让此间的妖邪为祸人世。
千千万万的魑魅魍魉又如何？不过是一群碍眼的杂碎。
死又如何？身为昆仑弟子，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师兄，”韩芳摇道：“我留下和敬之一起。”
“芳摇，怎么连你也……”
情况危急，少年和往常一样笑看着他站在薛敬之身侧，祁风颇为无奈。
向星渝也走到薛敬之身侧，一句话没说，眼神却极为坚定——他也要留下来。
在阿亭内心还未决定去留时，须臾间的沉默后，身边的凌青云先她一步有了动作。他决心已下，一言不发地朝向星渝等人的方向踏出一步。
“师姐……”
凌青云正想说点什么，他视线落在阿亭身后，一语不发。他略微惊讶的眼神引起阿亭的注意，阿亭回头看去，在他们后方不远处的济慈已走上前来。他的神情泰然自若，仿佛前行只是下山游历。凌青云紧绷着的身体也跟着放松下来。
少年奚夜在后退的人潮中凝望着留下的三名昆仑弟子，他的目光在寻找着阿亭的身影。阿亭一动不动地站在两个少年之间，三人相互都没有交流，只是默默注视这前方——是薛敬之、韩芳摇、向星渝三人方向。奚夜意识到他们要做什么的时候，发觉自己已经冲了上去——
奚夜拽住了阿亭的手腕，迫使她停下向前的脚步。他明白阿亭的道行，她绝非是能对付那些东西的人。此去，凶多吉少。奚夜固执地攥紧她的衣袖，一言不发，只是沉默地紧握着，像坠落悬崖的人伸手紧握着救命的藤蔓。奚夜的表情阴沉凶狠，眼睛里有着一种近乎于纯粹的偏执。
阿亭愣在原地，她不知这少年怎么会突然冒出来，然而她又能在奚夜无言的注视里读出他想说的。他在担心她，正因为在寺庙里共同经历过生死，所以他清楚她的道行浅薄，他明白她此去必死无疑。
“……不要去。”少年的语气，近乎于恳求。
“奚夜，”阿亭温柔笑道：“你害怕我会死，对吗？”
在少年阻拦她之前，她确实是害怕的。弱小如她，她又能做些什么呢？薛敬之他们足以抵抗千百妖邪，而她呢？为何要留下，其实也没有人会责怪她离去。护送面前的百姓离开，为清洲百姓抵御即将冲破牢笼的妖邪，两件事情同样重要。
当这名少年阻拦她之后，她的内心莫名地平静下来。
薛敬之他们是怀着怎样的想法留下的呢？
率先决定留下的薛敬之、韩芳摇，在他们的脸上看不出畏惧之色。是强大到无畏无惧吗？显然不是。一个幼年惨遭灭门血案，一个历经人吃人的饥荒，他们懂得生命之珍贵。
向星渝也始终坚定着自己的信念，身为昆仑弟子，绝不容许此间的妖邪伤及无辜，祸乱人世。
青云和济慈又是为何留下的呢？
凌青云和济慈同时看着她。
凌青云对阿亭露出浅笑，她去她留，她都是他最要好的师姐。济慈安静地盯着阿亭看。
“昆仑弟子，应承昆仑之志，怀仁义之心，斩妖除魔，护天下苍生。”
留下不仅可以为眼前的人争取逃离的时间，还可以斩杀随时会出去吃人的妖邪。杀一只，便少一只，外边遇害的人或许就能少一个。
因为懂得生命之珍贵，所以要留下来，不放过任何一个妖魔鬼怪为害人间。
“不要害怕，”她的笑靥温柔动人，她温暖的掌心覆盖在少年奚夜的手上，一字一句道：“我不会死亡，有千千万万的昆仑虚弟子在，我就不会消失。即使我的肉/身会毁灭，但我的思想不会，我的意志可以得到传承。只要思想得到传承，我就没有消失。”
阿亭的手指在太阳穴旁边一绕，像握住了什么东西似的。她小心翼翼地将手握的东西放置于少年的掌心，笑道：“奚夜，我把我的思想交给你了。你会记住我吗？”
性情沉稳的奚夜鬼使神差地点头，阿亭温柔笑道：“你看，只要你记得我，纵使我身死魂散，我也没有真正死亡。”
“奚夜，我该走了。”
她说完这最后一句便离开了，黄予安走到奚夜身边，奚夜沉默无言，始终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
年少的黄予安怎么都不会想到，后来奚夜就因那一句话，画地为牢，想念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