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严郡带他去了。
半途,严郡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这个人好像无法离开酒杯超过三个小时,喝的酒还一贯是烈性,照酗酒的标准判定,已经是个妥妥的瘾君子了。
然而看他的优雅自持,却怎么都无法跟瘾君子的贪婪鲁莽挂上钩。
也从没看他醉过,连神思飘忽的情况都从未发生。
周晋有时候忍不住想,他这辈子也没机会见识的那些天才,那些超越了一般智性、坐在象牙塔里钻研正常人根本看不懂的东西的优越人种,是否就会像严郡这样,把所有鄙陋的、黑暗的恶,都镶嵌上鎏金的荣誉勋章,为它们提供绝对合理、绝对高级的寄生之所,让它们变成善和光明的一部分——或至少变为美的一部分。
如果攀登到那里,一切的随心所欲都能成为受人追捧和崇拜的理由——周晋想,带着一种近乎复仇的心理想——他自己也很愿意试试。
严郡带他到空置的桌子旁边,拿出三副牌。
“冷静,”他一边洗牌,一边道,“机敏,武力,忍耐力,我会教给你这些。
别期待我会手下留情,拿我的钱,你但凡剩一口气,都不要试图偷懒。”
在那一刻,周晋尚不能完全理解这句话的分量,或者说,在那时他尚未明了,严郡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所怀的是不带丝毫威胁的、彻彻底底的坦诚。
他看着严郡骨节明晰的手指在纸牌之间穿梭来回,很快就点数出薄薄的一沓,放在桌面上,用手掌均匀拂开:总共十张。
接着,严郡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秒表,比一般市面上能见到的秒表要小巧玲珑许多,直径大概只有一个半指节那么长。
“十秒钟,”严郡道,“记住这组牌的牌面,然后我指哪一张,你就说哪一张。”
周晋暗自嗤笑:他还道眼前这个高材生能有多奇绝的招,没想到是这种小儿科——大概会很适合十岁或者更小时候的自己,至于现在……那还不够他塞牙缝的。
他的自负尽收严郡眼底,后者权当没有看到,摁下了秒表。
严郡手指灵巧地把十张牌全都翻过来,又飞速翻回背面,最后一张牌落回桌上的同一刹那,摁下秒表,十秒的时间,不多不少。
他点了几张,周晋流畅对答,眼睛只是极其短暂地低下去确认他手所指的位置,其他时候,就拿一种带着怜悯和嘲笑的眼神望着严郡。
仿佛在宣告与严郡相比,自己是如何的天分优越。
出乎周晋意料的是被这样的目光所包围的严郡:他没显露出一丁点的动摇或者气急败坏,反而回馈以赞赏的笑容:“看你这个样子,应该是不会和我讨价还价的。
不错。”
“就这,”周晋懒洋洋地点点桌上的牌,“有什么值得我讨价还价的吗?”“难说,”严郡收拢牌,又洗了一遍,数出另外十张,摊开,“继续吧。”
四个小时以后,周晋才意识到自己大话说早了。
比意识涣散更可怕的是耐心的彻底丢失。
在最初开始变得暴躁时,他用好胜心说服自己,将这简单的认牌游戏看作是一场和严郡的竞赛:在对方倒下之前,他将无条件地坚持下去。
然而于事无补。
严郡如同一台被设定好程序的,没有情绪也没有感觉的机器,他不断精准地重复着洗牌、翻开再合上这么几个枯燥至极的动作,以至于周晋都不免怀疑,这人自己根本没有记住牌面上的点数和花色,只是纯粹在刁难自己而已。
他耍了个小聪明,故意说自己不记得了。
严郡抬眸瞥了他一眼,按顺序报出十张牌的信息,每说一张,就翻开一张证实——其实他们两个人都知道,这步骤根本就是多此一举。
而那时,照周晋粗略的计算,这个游戏已经进行了超过五百次。
在阴冷的地下室,周晋感到自己后背都汗已经彻底打湿了衣服。
在耐性接近极限的时候,思维自然而然的开始涣散:一开始,他根本用不了十秒就能记下所有牌,而眼下,在严郡把所有牌都翻回反面以后,他还需要额外复盘一下,确认自己没有记错。
可怕的是,严郡好像能看出他每一组里都有哪几张不确定,点牌的时候,就专点那几张。
出错几回以后,他再也无法按捺自己的脾气,握着拳狠狠擂在桌面上。
码好的牌倒塌下来,散了一桌,有的掉到地上。
严郡对他的愤怒也熟视无睹,他拿起手边的酒杯,稍稍退开两步,示意周晋把牌收拾好。
“收拾好,休息五分钟。”
他道。
“然后呢?”周晋咬着牙,问。
“然后不归你担心,你只要关注这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