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鹿有稍微设想过沙九言可能提出的问题,诸如——
“橘里橘气?”
“轻百合番?”
然后,她就可以在解释之余顺势问问对方是否能接受这样小众的性向。
只可惜套路设计得再好,须得有配合上套的人。
仿佛投石入海,“咕咚”一下坠入海底,便彻底没了声息。
沙九言双手松松执着方向盘,“充耳不闻”四个字就像深深镶嵌在她波澜不惊的面容上。也是,浩渺无垠的大海怎么会在乎一颗小石子儿激起的一朵小浪花沫子......
然而,路鹿又不禁怀疑起来,这是不是一种无形无声却有迹可循的答案......
沙九言的手机恰逢其时传来震动,没有仔细描摹过的细眉不经意地舒展了一下。
用蓝牙外接到车上自带的音响接听,沙九言好听的声音收纳进数字信号输送到彼端:“您好,请问......”
只听过信号延时,没听过信号超前的。
对面急吼拉吼打断她的人光听声音就煞是讨厌:“是我,你郑师兄。”
路鹿心中警铃大作,名片还没捂热就迫不及待电话诉请来了?这阴魂不散的郑骚包,该不会重逢第一晚就提出共度浪漫一夜之类的龌.龊计划吧?
“呵呵~”沙九言轻笑着道,听不出她此刻其实是面无表情的状态,“是郑师兄呀,我在开车呢,有事么?”
高级销售果然惯会皮笑肉不笑的。
“你晚上有空吗?我们聚聚吧,我请你吃饭。”既然对方在驾车那就不适合兜弯子了,郑洪斌一脚直球踢过来。
请老同学吃饭,还是孤男寡女两个人?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不香吗?
路鹿咬着腮帮子,发出“刺啦刺啦”异常犀利的磨牙声。
让路鹿万万没想到的是沙九言竟一口答应了:“你还记得我们学校门口的烧烤摊吗?以前广播社有活动经常安排在那里。现在有点想吃烧烤了呢,我知道一家还不错。不过我还要加会班。你不介意的话,约在八点如何?”
路鹿的记性很好,送沙九言回家的那趟足以把她家外围的地貌印入脑海。因而,路鹿此时此刻的脸色极难看......
“不介意,当然不介意。用不用我去接你呀?”郑洪斌笑得那叫一个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我有开车呢。那先不说了,晚上见。”沙九言再一次搬出开车敷衍道。
撂了电话,耳边传来路鹿闷闷不乐的声音:“你们家,附近,有个烧烤店。你和他,吃完,还想就地,做什么吗?”
这话说得相当僭越了,上司上下班的行程其实都没有她置喙的余地。
她很少这样冲动。她想,如果她现在照一下后视镜,看到的一定会是张恍如被车轮碾过扭曲可怖的脸。
把阴沉的情绪明晃晃写在脸上,她的表情管理可能永远不会有和沙经理一样出色的那天。
“抱歉,我好像开过了,要稍微绕点路。”沙九言一边并入转向车道,一边温和地解释方才的失误,恰如她一贯温和的表情。
逝水难复,心乱留痕。
人是很爱说谎的动物,可人心却把最原始的情绪留了底。
开过路口这样的事情本不该发生在沙九言身上,除非......
其实无需借助沙经理的反馈,早在倾吐之初路鹿就意识到自己明明有那么多选择,却挑了里头最泄愤也最刺耳的一句。
像沙经理这样玲珑剔透的女人,最能扛伤害的反面也最易受伤害,大概就像MOBA游戏里的辅助角色。平常都是她在照顾别人的心情,那么有谁来照顾她的呢?
路鹿扭头恳切地看她:“对不起,我不该,说那样的话。我知道,你不是。你不是,那样的人。”
沙九言一直淡淡地目视前方,听了路鹿的话她勾唇自哂道:“你知道我不是,但你还是选择那样说了。这样很矛盾,小鹿。不过我明白,我本身就是让你自相矛盾的源头。如果出卖自己真的能够获得什么,我希望回报远远大于付出。这样我或许还愿意一试。”
这很荒谬!这太荒谬了......
如果早知道会这样揪心,打死她也不会逞一时口快说出伤人的话。她知道自己没有轻信那些围绕沙九言展开的风言风语,但其实她一直都有默默听进去么?
不同以往那一闪而过的抽疼,此刻心上那密密麻麻针灸一般的痛意汇成一统。为了她的失言,也为了沙经理宁可自贬也将过咎引回自身的温柔。
沙九言的雅量让她自惭形秽。
小家伙倏然陷入闷不吭声的静寂中,沙九言看出她的郁挫,轻轻摇了摇头。
这并非她的错,沙九言并不怪她。
轻轻敲击方向盘的橡胶边缘,她故意捏着嗓子埋怨:“小鹿,你伤到姐姐了~姐姐现在都没心情开车了~”
头一回自称“姐姐”,却是以进为退。
沙九言用自己的方式诠释着,有一种温柔是可以悄无声息渗入彼此心田的。
小家伙微张着嘴,果然没空理会自己的小情绪,一副被她勾去了三魂七魄的傻愣样。
路鹿眨巴着小眼睛呐呐道:“姐姐,那换我,来开吧?”
沙九言额角猛然抽了抽,这家伙还真会打蛇随棍上,“姐姐”都给叫上了,还叫得特顺口,就像合该如此一样......
“也快到公司了,我自己开就好。”沙九言懒得纠正她,只是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你以后少听听办公室那些闲言碎语,基本没几条着调的。”
“你都,知道呀?”
“比如陈学云这小子成天带头造我谣?”
“啊......那你,还真是,全知道了……”
“办公室方寸之间,他们本也不避讳。尤其是陈学云,他家里有教育局背景。一般来说,关系型销售有了靠山说话做事就有了底气。”
“那其他人呢?你也,任他们说?”
“即使我严令警告了,他们也不过是把台面上的搬到台面下。我又何必冒着加深他们恶意的风险去做无用功呢?”
沙九言这个女人真是......通透得令人发指,所有的安慰都毫无用武之地。
似是得到了心灵感应般的回复,沙九言半真半假地冷哼:“别岔开话题。小小年纪就会惹姐姐伤心了,是不是?本来想好好惩罚你的,不过念在你是初犯,可以从轻发落。刚才你猜中了我想约郑师兄去我家附近的烧烤摊,现在你来猜猜我的理由。如果你猜对了,我可以前嫌不计。”
沙九言说完的那一刹,路鹿小眼睛瞪得像铜铃,射出闪电般的精明。
这可谓是正中下怀,让惩罚来得更猛烈些吧!
其实猜这个理由并不难,稍微沉下心来动下脑筋,端倪就会显露。譬如烧烤摊晚上吃夜宵人多眼杂,对于蠢蠢欲动的郑骚包是一种无形的群众监督。又譬如飞快地撸几根串就可以把郑骚包打发走了自己回家休息。
然而路鹿选择装傻充愣,为难地舔了舔唇瓣说:“猜不出......你罚我吧。”
“你都不试试?”沙九言狐疑道,轻易认栽可不是小家伙的风格。
“我让姐姐,伤心,就应该被罚。”路鹿低眉顺眼,好不可怜。
这一口一个“姐姐”叫得又乖又奶,事实上小鹿也的确还是个半大不大的孩子,虽然有时这半大不大的孩子又鬼马得很。
一个称谓罢了,却让沙九言对她愈发束手无策起来:“罚你么?好吧,那就罚你继续想,直到想出答案为止。”
这算什么惩罚嘛......
路鹿满脸纠结,这事态发展可不就相当于她这个黄盖赤.身.裸.体趴伏在地请求一顿暴风骤雨般的鞭笞,结果人周瑜轻轻摸了一记她的屁股就宣布“乖,毒打完毕了”。
太不得劲了!一个愿挨,一个竟还不愿打......
直到回家躺进被窝,路鹿还贼不甘心地在梦里说着胡话:“姐姐,快来罚我~~~”
......
梦过了无痕。
带着受虐倾向没羞没臊的梦,路鹿醒来便忘得一干二净。
日子不咸不淡地流逝着,而路鹿先前埋下的伏笔如同蝴蝶效应,在揭开之时改写了许多人的既定轨迹。
两张度假区的票把LS人见人怕的大Boss送走了,江七瑾下定决心放下工作陪爱妻度一个甜齁人的黄昏蜜月,为期一周。
这简直是喜大普奔的好消息!!LS所有人大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副总,小到门房间的保安老大爷都像卸下一身肥膘的大猪猡,可以撒丫子乱蹦乱跳乱闯乱撞了!
尤以市场一部这样的销售部门为最,成天的都看不见人在办公室留守,就连一向作为同事表率的张璇最近都经常无故消失。
路鹿摸摸脑袋:“大家,至不至于?沙经理,还在呢。”
用许如依的话来说:“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沙经理看的是结果,而咱们江总过程结果两手抓,平时总提心吊胆的呢。”
路鹿这才晓得,原来自家老妈在员工心目中是这么个煞气十足的形象。
......
早晨,踏着不知第几缕朝阳走进办公室。
叼了块小面包的路鹿迅速去往密闭空间的最深处推开四扇大窗,瘀滞了一夜的浑浊气味终于有了出口,取而代之的是清新带着盛夏温度的空气在室内流通。
继而准备打开照明的路鹿被正对面缩在座位上的张璇吓了一跳,嘴里的小面包“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
“是小鹿啊。”张璇的脸色有些苍白,可能刚才彼此都受到了惊吓。
“嗯,璇姐早。”路鹿弯腰拾起面包片,略惋惜地扔进垃圾桶,“你怎么,不开灯,还有空调?”
“刚来不多久。”张璇捋了捋耳边的碎发撇开视线,似乎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打转。
“唔。”路鹿好歹也是只很会察言观色的小鹿。
她不再打扰张璇,越过对方跑去开灯了。
收到电源开启的信号,一盏盏吸顶白炽灯如沉睡复苏的精灵此起彼伏跳跃着。不消两秒,炫白的灯光骤然将里里外外每一寸地皮上的每一颗细小微粒照得无所遁形。
同样无所遁形的还有刚刚迈入办公室大门的沙九言。
她在哪,路鹿的焦点也就在哪。
这个常常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好好站直的女人,正柔弱无骨地依附在雪白的墙根。眸光一闪,沙九言微抬眼皮,却又像被浓密厚重的睫毛所累,沉甸甸地合上就不愿再睁开。
路鹿径自朝她走过去,主动打招呼:“沙经理,早。”
“嗯,小鹿早。”沙九言的嗓音裹着初醒未醒的黏连感,让人迷醉。
迷醉是她单方面可以决定的事。
然而她们之间的关系却是她无力经营的......大抵可以视作涨潮和退潮吧。无论前一刹彼此的情绪浪花堆叠到了哪个高.潮,浪势一消便又退回原处。
她还是她的沙经理,她也还是她的员工小鹿。
“跟我来一下办公室吧。”沙九言一边倾力摆脱墙根的巨大牵引力,一边有气无力地下达指示。
“好。”路鹿挠了挠下巴,不敢再对单对单的开小灶抱有雀跃的期待。
......
“坐吧。”沙九言指了指她对面那张掉了皮的办公椅,“还是你乖呀,从不迟到早退。这会子其他人估计还在睡大头觉吧。”
“许如依,她说先去,跑客户了,晚点到。”路鹿坐下来和沙九言差不多高。
沙九言不免有些羡慕路鹿的大长腿,她一边开电脑,一边随口道:“小许和我说过。只是没看出来,你还挺维护她。”
“也、也没有。她有时,跑客户会带我。我知道,她私底下,其实有在努力。”说完,路鹿莫名觉得自己越描越黑了。她明明是想跟沙经理解释她没有维护许如依的意思,却反而表现得特别为她说话。
恐怕任何人在沙九言这里都绕不开自作多情的命运。
两个年轻人玩在一块儿,沙九言没觉得任何不妥:“小许爱犯迷糊,你跟着她是互补,有个伴儿共同学习共同进步挺好的。”
这伙伴谱点得可真够官方的,路鹿心一塞。
“对了,撒门克的客户资料我已经整理好了,我待会儿拷给你。你给我做一个整合他们工程产业链和日常办公的线上互联解决方案,当然最重要的是把我们国际端加速服务给推出去。”沙九言给路鹿布置了一个不太新人的任务。
路鹿错愕地张张嘴:“我来做?”
“嗯,反正目前我还没有让你带客户的计划,因势利导,有条件就多方面学习。你可以向IT部那几个管开发的老家伙取取经,我看你之前经常去那玩。”
路鹿这下见识到了何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好上司。沙经理默默追踪着每一个下属的日常动态,根据大家的能力分布安排不同的客户群、不同的工作任务。
路鹿把工作应下了,然而……
沙九言浏览着工作邮件,见路鹿握着椅子把手磨磨蹭蹭不肯走,好耐心地问:“怎么了?还想多闻会儿柠檬香?”
“没、没有。”这话令路鹿呼吸一窒。讨厌~又拿她的陈年糗事取笑她。
路鹿理了理脑后的小卷毛也顺便理了理思绪,大着胆子问出口:“郑洪斌,后、后来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沙九言淡定自若地反问回去。
“就是、就是......那个......我是说......”支支吾吾老半天啥也没说出来,后脑勺倒是狼藉一片,就差被挠秃毛了。
沙九言一副在公言公的口吻:“郑洪斌毕竟是我们将来可能提供的这套服务最直接的使用部门负责人。我给你的资料里有很大一部分是他提供的,他在实际工作开展中遇到的痛点。显而易见地,他的性格人品靠不住,但业务能力尚算可以,否则也不可能在外企爬上IT主管的位置,不是么?”
“不过嘛,”在路鹿耷拉下两条又黑又浓的小眉毛前,沙九言话锋一转继续道,“你是想问那天烧烤摊的后续吧?”
“瞒不过,沙经理。”对方代为说出,路鹿不好意思地笑笑。
“其实你也猜到了不是吗?”沙九言松开鼠标往后仰。郑洪斌当天的表现只能说很郑洪斌就是了。
“唔......这骚浪蹄子......”路鹿小声咒骂。
作者有话要说:入v了,多谢各位订阅。
想了想还是下本把难产的《别吃老妈的醋!》开掉,因为......这样可以直接使用前一篇文的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