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紧紧地捏着脖子上挂着的狗牌,那上面刻着中原中也的名字。他还记得那年他亲自在背面也写上了自己的,随后作为交换对对方说,以后我们带着对方的,谁死了就当做是自己死了,记载在牺牲者名单上的是谁,会被刻在烈士陵园的会是谁,如果不愿意的话就试着活下去吧,中也。
要活下去啊,要努力活下去啊。
一直以来都想要死亡也羡慕着别人死亡的太宰治终于恐慌起来,他艰难的搬动着地上的尸体,一个个的去看,一个个的去辨别,在漆黑的还在交火的战场上寻找着他的警卫员、他的士兵、他的中原中也。
那些血肉混杂在空气里,手掌摸一下都觉得恶心,翻开某个强壮的尸体,发现下面趴着的是个断臂者,粗喘着气翻找对方身上的牌子,看到不是自己的名字后长叹了口气,然后就继续下去,继续的翻找,继续的行动。
血液和硝烟将他的身体打湿,染上了和夜晚一样的颜色。他匍匐在尸体堆与枪林弹雨之间,像是个拾荒者与清道夫一般去翻看着地上的那些死人。被炸开四肢的,脑花流出的,肠子落了一地的,应有尽有。他没有嫌弃那些东西恶心或者脏,抓在手里就丢在一边去抚摸尸体的脸,摸得到就对着火光辨认,脸如果都没了就掏狗牌,看看究竟是谁。
他摔在血污之中,滚在皮肉之间,头发和身上混杂着无数人的人体碎末,在这个人间炼狱里摸爬滚打,他恨透了那些不长眼的炮火,恨透了那些不知所谓的上层,也恨透了这个落拓至极也污浊至极的尘世。他只想去找他的中也,去找到他的中也。
没人能想到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少校’此时此刻像是一个在垃圾堆里找糖的乞丐,毫无尊严的滚在泥泞的血肉碎渣之中,只为了寻一个不知死活的残废。
他甚至在想,怎么都好,怎么都可以,瞎了他就买个导盲犬,聋了他就去学手语,剩下的那条手臂没了他就去做生意找一帮子的仆人养活,腿断了就定制一个最舒适的轮椅。
他大概会嘲讽对方,到最后还不是我养活你,可是即使是这样都好,被对方骂着是神经病也好,被拿着拐棍砸他的后背也罢,只要人活着,会喘气儿,有心跳声。他就什么都不怕了。
何曾如此的恐慌过?
天不怕地不怕不怕生不怕死的太宰治突然觉得心都坠在地上,他不断地叫着中原中也的名字,一遍一遍,一声一声,扯着嗓子绵长的喊,扬高了语调拼命的叫,一开始还是害怕只留自己在这孤独的人世间一个人落在后面,可到最后就只剩下希望对方活着了。
自杀、殉情、孤寂、死亡。
这些困扰着太宰治的东西似乎一瞬间粉碎掉。都不重要了,都无所谓了,他歇斯底里的喊,喊中也你人在哪;中也你是不是死了;中也你还活着吗。
嗓子好像要着火,可那火烧不到他的头颅,声嘶力竭的想要在偌大的战场上找那么一个人谈何容易,太宰治跌跌撞撞的行走来还有子弹飞过的战场,他走着走着小腿一疼,回头看见一个还活着的敌人对着他举起了枪。疼痛是什么不在乎了,从腰里掏出来的手枪击毙了对方,想要重新抬腿继续走的时候才发觉原来自己中弹了。
怕疼的人第一次无视了疼痛,他拖着自己有些不方便的腿依旧没有停下来,他在火光里喊,中也,我再也不骂你是个残废了、中也你在吗你说话啊、中也我也不骗你了你的烟和酒都是我藏起来的你出来啊!
可终究是,从这一边走到那一边,从这一头喊到那一头也再没有任何的声音传来。
一遍一遍,一次一次,从未停歇。
其实一开始就明白的,他们两个大概是不会有任何的结局。
过去儿时的记忆会在今后的日子中褪色,那些曾经说过的谎言也不会再被戳穿。许下的承诺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性,他们的新泽西与雪山,根本就没有归路。
——为什么会是这样呢?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最开始想的并不应该这样啊?他死了的话不是应该一起去死吗?
会变成这样的原因是因为他想死,可是又害怕一个人孤独的死去因此选择和他人待在一起。
没有去死的原因是因为他想要中原中也活着,而对方活着的话,他就没有理由去死了。
生啊死啊的这种话题本该是太宰治一人决定,可到头来能让他决定的人,也只剩下一个中原中也了。
再怎么去蒙骗自己,却也无法去承认自己讨厌的人真的就那么的讨厌,一直欺骗的人就要一直一直的欺骗下去。
斗嘴会词汇枯竭,打闹会没有力气,埋汰会不想再说,等待这个时候他们也该垂垂老矣了,没有任何的精力做这些事的话,总归是可以说出那句话了吧?
——中也、中也。
太宰治还在战壕里行走着,死在里面的士兵多到数不胜数,就像是屠宰场里的羔羊,一个一个的死去后搬运上履带,然后丢进绞肉机里,就什么都不剩了。
他感觉他的腿要断了,可是疼痛已经侵蚀了神经,他已经不在乎这些了,伸手摸了一把脸上的血,太宰治将已经被他人的血迹浸透的大衣脱下来丢在了一边,
只是重复着一件事,那就是喊着中原中也的名字。
他喊,中也你在哪里啊;他喊,我快走不动了你究竟在哪里啊。
声嘶力竭的喊,撕心裂肺的喊,喊到自己精疲力尽,喊到自己歇斯底里,最后他想要往西方去,可不知为什么已经走不动了,从远处的黑夜那边划过了一道光,太宰治就跪坐在地上仰着头看着像是彗星尾巴一样的光,遥遥的划过天际,最终落在了不远处的山头上炸开,炸得震耳欲聋,炸得浑身碎骨。
炸得他被冲天的气焰掀翻出去,最终眨着眼睛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说不出。眼泪流下来的时候他都在想,中也,你去哪儿了。
第12章
新泽西的雪山终年不化,太宰治一个人窝在床上不愿意起来,小新泽西带着红螃蟹走进来咬他的被子,阳光从窗外打进来,他一个人迷迷瞪瞪的睁开眼睛,迷迷瞪瞪的从床上坐起来,望着一大一小的两匹马叹了口气,认命的爬起来走到马厩处把食物放进去。
红螃蟹长得快有他腰那么高了,小马匹比以前的小新泽西还要皮,不过摸起来的手感很好,或许是总在雪里打滚的缘故,身体素质也好的不行,跑起来飞快,怎么叫都叫不住。
邮递员基本是从来不会来到这种犄角旮旯的荒原地带,但几乎每个月都会有一封信送来。穿着绿色棉袄的送信员冻得瑟瑟发抖,骑着自行车缓缓的绕着通往山顶的路行驶而来,每次送来的信都有军方官用邮戳,太宰治看一眼就撕碎了丢进了红螃蟹的嘴边,一边摸着小马崽儿的耳朵一边说,赶紧吃快点吃,这可是上好的纸材,光一张的价格就能买八百个你。
想让他回去当官做大头梦,当年不作为现在赢了打马后炮,太宰治对那些人的心思知道的门清儿。他这个人特别的记仇,记仇到睚眦必报的地步。连续十年都在寄信,企图用所谓的真诚打动他,但他也知道所谓的忠诚就是在放狗屁,一文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