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有用,何必兵戈?真要计较起来,大宋又从何而来?太祖又曾是谁之臣?如今若是国宾柴家要大宋奉还江山,亦可称天经地义,大宋还是不还?」
「如你所说,天下间事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只是我大宋现在力强,不持强凌弱,难道等他日敌方力强之时来欺凌我不成?」
「以西夏之力,便是当年元昊盛极之时,最深也不过威胁到了渭州,连关中都不曾入。又如何能动摇了大宋?何况现如今,西夏屡败,士气沮丧,劲卒良马多死,强要挑衅,不过自取其辱。太尉乃是当世智者,当知末将所言非虚。」
「自古汉贼不两立,蛮夷之辈,岂有信义可言?」
「请孰末将不敬,太尉祖上河东折式,也是党项一族,为大宋披肝沥胆,满门忠烈之名举世皆知,可见忠义乃是不分种族的,只在于人心。西军之中,羌人藩将不计其数,太尉可见过有几个乃是背信弃义之人?」
「他们的信义,却是向着大宋的。」
「士为知己者死,也是不分种族的。」
「你的信义,却在何方?」
「国虽大,好战必亡。大宋便是灭了西夏,还有回鹘。灭了回鹘,还有青唐吐蕃,还有大理,还有黑汗,还有契丹!太尉总不成认为大宋能灭尽天下所有国家?须知以汉唐之盛,尤是难如登天。现如今,天下各国并存,互相牵制,才有如此平衡局面。若是战端一开,其余各国岂能坐视,别的不说,便是契丹,又岂能坐视西夏灭亡?」
「以你说,西夏灭不得?」
「非是灭不得,实乃西夏气数未尽。天下无永存之国,以汉唐之强盛,亦有灭亡之日。何况西夏区区小国?待其气数尽日,不需兴兵,取之如反掌。」
「如此说,你还是为了西夏打算。」
再一次,唐云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的杀气更加浓烈,他确信折可适随时都会杀了他。满身肌肉不由自主地紧绷,背后一片冰凉,汗水已经浸湿了背心。
「天命自有定数,若是西夏该亡,末将便是打算万千,又有何用?」
「你这宋朝细作,却站在西夏立场上说话,真不知你持何立场?」
「末将非是持西夏的立场,也不是持大宋的立场,乃是站在汉人的立场。」
「你站在汉人的立场,却扶保梁氏,须知梁氏可是绝汉俗的。还有梁氏乃是你家仇人,你既为报仇,为何要救梁氏?」
「报仇也有很多种方式,末将不愿效匹夫之勇。」
「如此说来,你倒还称得上国士了?」
「不敢。末将未忘记家父与梁氏因何结仇,对于末将来说,最好的报仇方式便是完成家父未竞之志。」
「当年你父可是说愿割河南之地于大宋。」
「只要两国从此和平,百姓不再苦于徭役,不再流离失所,又有何不可?」
「说得好听,口说无凭。」
「末将此来,便有一事告知,这也是末将作为大宋细作所传的最后一条情报。」
「何事?」
「西夏国内自平夏大败以后,局势不稳。而官兵自白草原失利,夏国内出兵之声便又高涨,梁太后已经决定,养精蓄锐,明年将举倾国之兵入寇,以报平夏城之仇。」
「何时出兵?」
「十月。」
「冬季出兵?兵家大忌!」
「此正是梁氏所谋,出其不意。」
「攻何处?」
「平夏城。」
「何人领军?」
「梁太后与夏主亲领!国内所有重臣大将都将随行。此战若败,西夏国内必定生变。」
「哼哼,好大阵势,西贼不善攻坚,此来以己之短攻我之长,不败待何?」
「太尉莫要轻敌,此次西夏攻势,实在非同小可。梁太后虽不足虑,然仁多,妹勒之辈皆是知兵老将。而且末将离开兴庆府时,曾打听到西夏为了此次攻势,已经重建泼喜军,并秘密组建了一支专门用于攻城的军队,号对垒军,此军皆用高车,号对垒车,不知何物。还有兴庆府卫军中多了很多车行炮,此皆前所未有之举。太尉不可不防。」
「西夏打败仗,对你不知有何好处?」
「西夏国中,也有很多冥顽不灵之辈,孜孜以求同大宋势不两立。这等人物,于两国和平有碍,需借机除了去。」
「你便不怕西夏输的过惨,被我大宋趁机一举灭了?」
「若真是如此,那也只怪西夏气数以尽。若天命仍然眷顾,西夏此次仍会脱身。但是力量再遭削弱之后,只有自保之力,再无侵略大宋的本钱。如此一来,那些顽固之人才会看清楚力量的差距,才会老老实实接受现实。」
「你……当真是个狂人。」
「太尉过奖。」
「你此来,只为此事?」
「还有一事,需是与即将来临的大战有关的,却需太尉之力。太尉可知孙二娘?」
「自是知道,一草寇而已。」
「若是寻常草寇,岂会值得西夏梁太后亲自密令末将入宋境寻找此人?」
「哦?竟有此事?」
折可适的脸色第一次有了变化。
「太尉可知三年前的军器劫案?」
「自是知道。」
「便是这孙二娘所为。」
「敢劫杀官兵,这孙二娘到还真不是寻常草寇,莫非她是要造反?她乃是弥勒余孽,造反倒也不稀奇。」
「而这批被劫的军器,原本是要送入西夏的!」这句话当真如惊雷炸耳,折可适终于神色变得凝重,直到听唐云说完,才轻舒了一口气。
「如此说来,我大宋内部必定有奸细勾连西夏,说不得便是那班旧党!」
「这批军器当初梁乙逋是准备用来造反,他死之后,梁太后也欲得之甘心。平夏大败之后,居然旧事重提。到底这批军器有何特别之处?莫非能破千军万马?能够助西夏扭转局势?」
「那批军器,乃是虎崩炮和神劲弓,可算是最后一批。现在因材料稀缺,均已停产。」
「原来是此等利器!太尉当年洪德寨破大敌,全仗此力。莫非西夏欲拿来对付官兵?」
「不可能,此二物威力巨大,出其不意,可收奇兵之效。但是一旦敌军有了防备,大军对垒之中,翻不起一个浪花来。此物最大作用不是杀伤贼兵,而是惊吓扰乱,敌军若是不乱,便有千万个也无用。」
「莫非西夏是想仿制?」
「我大宋现在都做不出来了,西夏何德何能,能做得出来?」
「不论如何,梁太后派末将寻访孙二娘,必是为了这批军器。不论她究竟有何谋划,此事一定在她的计划中占据重要位置,当初孙二娘落荒而逃,乃是河东的一个巡检叫何灌的追击,不知后事如何,想来没有落网。」
「何灌?当初拿住苏延福的便是他,未料到孙二娘也折在他的手中。」
「那何灌好生厉害,箭法当真了得。」
「他的箭法,便说是大宋第一也不为过,你从他手中逃得性命,也是造化。不过此事确实蹊跷,我会行文至何灌处询问此事,不过答复为何,你却无缘得知。」
「末将自理会得,孙二娘原是河东大盗苏延福的手下,既然如此,想必于河东之地颇有故旧,河东绿林,多奉红娘子。末将与红娘子门下多有往来,自有他们会替末将打探消息。」
「此话你实不该说于某家知道。」
「说了也无妨,莫非太尉就不顾念红娘子与太尉族中的关系?」
看到折可适脸色再变,唐云心道果然如此。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看来某家还真是有些轻敌了。那回信之内容,还是非要告诉你不行了?」
「正要叨扰太尉几日。红娘子门下韩月,与末将交情莫逆,在下能从河东一路前来渭州,途中畅行无阻,便是多亏了他给的好路引。末将与他早已约定,同在河东过新年。若是末将不能及时回去,只怕有些不好的传闻便要传散开来。据末将所知,汴京来的内侍梁从政仍在河东,若是这些传言给他知道,只怕有些不方便的事与太尉不利。」
「韩月……」折可适清吟着这个名字,他脸上微妙的表情一闪即逝,但是并没逃过唐云的眼睛。
「太尉听说过此人?」唐云不动声色的问道,似乎在问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不曾。」折可适似乎犹豫了一下,说出了唐云意料之中的答案。
折可适不可能听说过韩月这个名字,韩月在河东绿林之中,所用的乃是化名马良。
红娘子门下马良在绿林之中已颇有名望,但是没人知道他的真名是韩月。即便在草原之上与韩九相认,那些绿林汉子也多不明所以,况且韩月已经用手段遮掩了过去。
他故意报出韩月的真名,若折可适去查,是查不到这个人的。到时他反而会以为自己说的是假名,虚虚实实之中,他必定会更加确信自己在故弄玄虚,这个名叫「韩月」的人是真的存在的,只不过是以另一个名字存在。
适才他奇异的表情更是证明了,他对红娘子的组织是知道内情的,所以他才奇怪「韩月」这个陌生的名字,但是他不屑和唐云玩这种小把戏,直言相告,显示出过人的自信和气度。
唐云确信折可适刚才至少两次想杀了自己,那自然流露出来的杀气绝对不是装的。甚至他确信现在折可适对于自己这个大宋的「叛徒」依旧欲杀之而后快,绝对没有半分怜悯。所以他必须用些手段,保住自己的性命。虽然这个手段不一定管用,但是唐云只有赌一把。可以说他这一辈子就是这麽赌过来的。对折可适这样的人来说,玩弄手段把须把握好一个度,否则可能适得其反。
他非常怀疑孙二娘是不是真的漏网了,天下之大,如何能藏的一点消息都没有?除非问那个关键人物何灌,能让折可适这样的武艺卓绝的猛者称赞为「大宋第一神箭」,而且自己也亲身领教过他那惊天地泣鬼神的箭法,可见此人绝非等闲之辈。
现在朝廷锐意开边,西边烽火连天,这样的人材在战场上取功名富贵并不困难,按理说早应脱颖而出,如何到现在还是个小小的巡检,屈居河东?
很难想象拥有如此盖世本领的人是个胸无大志之人。
若他真的胸怀抱负,却又甘愿屈居河东荒僻之地,只有一个解释,在河东有远远超过征战西夏博取功名富贵的绝大诱惑在吸引着他。
但这毕竟只是猜测而已……
实在想不通啊……
呼吸之间,唐云的脑海中已转过了这许多念头。但是他并不知道,对面的折可适面色始终如常,但是在听到「韩月」这个名字的时候,只感到惊讶。
他听说过这个名字。
三年前,他接到过远在广州的章桀密信,信中提到过这个名字。据说是当朝章敦相公亲自密令查捕之人,似乎牵涉到某些宫内隐私,所以语焉不详。而章桀与章敦乃是亲族同党,同为强硬派,章敦引为心腹,自然为章敦效力,专门写信给自己让自己多加留心。还特别提醒一旦发现,不要轻举妄动,速报汴京相府,等相府来人处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