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堂也连连点头说,是太君,我马上叫人把这些穷鬼赶到这里来。
枪声把奔逃的人群切成一块块的,山上硝烟滚滚。
张本水一手搀扶着白杨县县长林枫,一手提着二十响驳壳枪,往密麻麻的树林里钻,鬼子越围越近,一阵密集的枪声,又有几人躺下,人们疯了一样,哭叫着,嚎叫着,四处里乱窜,张本水和林枫哪里喊得住慌乱的人群,谁也无法照料谁了。
进了密林,来到一块无人踏过的矮树林,他们的身上,全被挂得破破烂烂的,只要不死,什么也顾不得了,这时,从密林里钻进十多个鬼子和汉奸,就要冲到张本水面前,张本水小声对着林枫说,林县长,我来掩护你,你从我身后冲出去。
砰,砰,砰,一阵枪响,前面持枪走着的几个鬼子和汉奸全被打死,后面的鬼子汉奸一下子就趴在地上,拼命向张本水回击。
林枫趁机就往后面的树林跑,他跑了几步,就已经跑不动了,对于一个富有家庭出身的他,虽然参加革命的时间比较早,但是都在大城市里做地下工作,最近才从上海调来白杨县当县长,刚到任不久,敌人就发动秋季大扫荡,他们跟随大部队转移不久,他就掉队了,只剩下他的警卫员张本水陪着他走,现在又被敌人包围,林枫只有拼命的往密林里钻。
张本水受伤躺在地上,他已经打死十几个鬼子和汉奸,但也被一粒子弹打中肚子,他痛苦的捂住肚子,望着地上正围着过来的黄皮鞋,拉掉腰间两颗手榴弹的弦,跟正包围上来的鬼子同归于尽,在这惊心动魄的一刹那,最后喊了一声,小鬼子,我操你奶奶的不许动,举起手来,几个伪军手握着步枪指着林枫说。
老总,我是老百姓,放我走吧,林枫对着几个伪军说。
从伪军身后走出特务队长于寿山,上下打量了林枫几眼,说,把他绑起来,什么老百姓,胡说,你是新四军共产党干部,老子又要升官,哈,哈,哈。
几个伪军把林枫五花大绑,推推拉拉的往山下走。
乔美娟不敢乱跑,怕越跑越远,就在松林边上蹲下来,她早就不信菩萨了,这时却在心里默念起菩萨保佑,这是学生时养下的习惯,每临考试,翻开试卷之前,她总是念几声,让纷乱的心境平静些,让过于紧张的脑筋放松些。
是朝哪个方向跑?乔美娟站起身,茫然四望,这队掉得不是时候,她只去密林里小便,但是小完便后却走错方向,所以掉队了。
东方的天际已经显出一线隐隐和晨曦,,不能再耽搁,乔美娟选中一棵合抱粗的马尾松作标记,先朝东跑,一边跑一边寻找白骨山,跑过一段后,又退回大树下,再朝南跑,这一次,她居然从山峡中望到白骨山,一阵激动,欣喜,眼睛湿润了,她甩开大步,机警,迅速,又小心翼翼地朝回赶,路上,还躲开了两队鬼子的巡逻队。
天已经蒙蒙发亮,乔美娟下得棋盘山山腰,依着一块风化得快要碎开的岩石,向山下望去。没有发现情况,一缕烟云纹丝不动地悬在山谷中,终夜辗转其中的沟壑,陡起陡落的陷井,坑井全都模糊了,隐没了,从山上望到的高原,起伏平缓,象重叠叠的大海波澜,想到很快就可以见到司令员,乔美娟嘴角流出一股微笑。
乔美娟正在往山下走,可是,她听到山下传来的一声吼叫,谁?站住。
糟糕,敌人,这个念头只在脑子里一闪,她转身跃步,顺着山坡朝远处跑去。
站住,站住,随着吼叫,叭,一声枪响,子弹啾地钻到脚下,乔美娟跳了一下,躲到一块粗沙岩后,她回头望了一眼敌人朝山上爬来,又向山上看了看,山上的鬼子也朝山下冲来,乔美娟象弹簧似地跳起来,又开始向前飞跑,她只能顺着山坡横跑,但是,山上山下都是敌人,这样一来,山下的鬼子就会从山下跑斜线堵截。
鬼子跑斜线,距离越来越近,子弹从头上,从身前背后掠过,打地峭壁上,溅起一团团砂粒,乔美娟开始回击,她跑得不算快,姿式也不好看,只是摇摇晃晃地往前跑,引得狐狸追逐不舍,疲于奔命。
乔美娟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两天不吃不睡而变得苍白的脸,这时又涌出了红晕,她爬上陡壁,跳过沟堑,一次又一次摔倒,打个滚,爬起来马上又跑,她的鞋跑掉一只,荆棘和石棱割得脚底血肉模糊,山坡上留下斑斑血迹,她丝毫不觉得疼,好象身体里蕴藏着无穷的勇气和力量。
她跑过一座山,又爬上一座山,迎面一排枪响,她一个踉跄,栽倒在地。
前面,后面,左面,右面,闻声赶来的敌人象狼群一样嗥叫着拥上来。
乔美娟怀疑地打量自己,想弄清发生什么事,左腿出现一片殷红,右臂也淌下了血,负伤了,奇怪的是丝毫不觉紧张,她望着围逼过来的敌人,嘴角一翘,竟绽出一丝冷冷的,略带凄凉的笑纹,她低下头,用嘴去吮右臂上的血,舌尖轻轻抚摸着伤口,接着,她侧倒身。用左手拾起掉落在草窠中的手枪,她还记着自己的戒律,宁死不当俘虏。
她抓起手枪对着冲过来的两个鬼子,砰,砰两枪,两个鬼子应声倒下,左面又冲过几个鬼子,她又把他们全部打死,突然,身上猛地砸下一个重物,那是一个伪军,他紧紧的压着她,完全是出于本能的反抗,她手臂一弯,开枪了,身上压的伪军象被人掀翻的面袋,颓然倒下,可是当她把枪口转向太阳穴,勾动扳机时,却没有听到预期的震响——子弹打光了。
第五章:二女落难
一双铁钳似的大手卡住了乔美娟的手腕,把枪夺走了,随即,无数黄色和黑色的人影一拥而上……。
战场上,拼刺刀比躲在掩体里射击需要胆量,这是人们熟知的,更有一条,大家在一起,战死不足畏,一旦只身落在敌手,那就需要有特殊的胆量来面对酷刑和死亡了。
乔美娟竭尽全力的反抗,在那些粗壮的日本鬼子面前,显得微乎其微,她一下子就被反剪双手,拖着站到枯黄的草丛中。
一个挎着战刀的日本中尉,绕着乔美娟左转一圈,右转一圈,上嘴唇忽然翘起来,黑茸茸的一撮仁丹胡子立刻贴到鼻毛外露的鼻孔上,他摘下变得黑污了的白手套,伸出手,在乔美娟的奶子捅捅,捏捏,嘴巴一咧,露出被烟草熏黑的牙齿,扭头喊一声。女新四军的干活。
伪军们嘁嘁喳喳,显出惊异不已,有个家伙上前一把扯掉了乔美娟头上的军帽,挂到枪刺上哈哈大笑,乔美娟怒火烧胸地瞪着这名伪军,日本鬼子的羞辱她可以忍住,本来就是异族,可这些伪军呢?他们可是属于同一个民族,乔美娟几次想扑过去拼命,都被身后的人死死抓住了,一动不能动。
一群鬼子拥上来,怪叫着はしし中ちィ[卖春妇],しぁち专……[娼妓]……
一只只手争着朝她奶子抓来,她喊着,叫着,声音尖厉凄惨,身体痛苦得扭来扭去,突然,她那条没有受伤的右腿蹬出去,蹬得又凶又狠,一个鬼子惨叫着蹲下来,随即在地上打起了滚,其余的鬼子稍稍一怔,枪托和拳头立刻象雨点似地落下来。
乔美娟拼命叫喊,那叫喊声是被枪托砸出来的完全不受意志的支配……
乔美娟被押走了,鬼子用枪托捣着逼她自己走,她光着血淋淋的双脚,瘸着一条腿,左手抱着负伤的右臂,旁边有两个鬼子挟持,摇摇晃晃,勉强走到山下,她一只脚刚刚落在圆滑的卵石上,便站立不稳,摔倒在地。
枪托又凶残地捣下来,乔美娟用手臂去遮挡,受伤的右臂挨了沉重一击,痛彻心肺,她尖锐凄厉的叫喊声使行凶的鬼子都怔住了,那是神经失常的人才会喊出的叫声,她卷缩着身体打滚,剧痛象开水淹没了她,一切想站起来的努力都失败了,甚至想用头去撞那石头都办不到,只能把身体拼命缩紧,再缩紧。
日本中尉皱起眉头,思忖着喊了句什么,毒打停止了,上来两名伪军,开始拖着她走。
乔美娟脑子在嗡嗡作响,她失去任何挣扎力量,任凭别人摆布。
沉重的身体,软绵绵瘫在地上,一会儿被拖过卵石地,一会儿又被拖进干河床,她偶尔睁开一下眼,透过糊住眼睛的尘土,泪水和眼睛,漠然望着变得浑浊,暗红的天空和云朵,望着层层高崖绿油油的山林,觉得身体融进了这大山,和大山一样经受风雨侵蚀,河水冲刷,被无数沟壑割得四分五裂支离破碎。
当她再一次眼时,视力已经触不到远天,高崖,只能看到各种古怪的石头和杂草乱糟糟地交织在一起,从脸侧向后移动,她的牙齿已经咬出血,剧痛使她渐渐昏迷,而昏迷又带来一种软绵绵的解脱,仿佛灵魂已经升起,在浩缈的高山上空飘浮,不过,即使在解脱中,她也没有失去那种折磨人的感觉——象是有一股股烈火在贪婪地舔着她赤裸的身体,连骨头都舔着了!
突然,一道激昂,高亢的歌声从天而降,开始有些缥缈,以后越来越真切: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被迫发出最后的吼声,起来!起来!起来!
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
乔美娟头一歪,闭上了眼,但是,她的嘴角留下一丝淡淡的笑纹。
喂,同志,水,给你水。从远方传来的声音又一次将她唤醒,其实这声音已经不知重复了多少遍,她觉得头颅被什么东西托起来,虽然很缓慢,她却仍然痛得呻吟不止。
干裂麻木的嘴唇触到了什么,隐隐有一种惬意的滋润,生理本能的需求,使她想也没想,立刻贪婪地,迫不及待地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吞咽,她不知吞进去的是什么,身体各部位焦渴的细胞不等神经支配,就把那点水分抢夺一干二净。
散失的知觉和力量一点一点回到体内,凝聚起来,信件仿佛要证明她的顽强的生命力,那叉开的两腿和摊向两边的手臂开始一点一点收拢。
乔美娟终于睁开了浮肿,沉重的眼皮。
暗红色的世界,一切都罩在暗红的薄雾中,房屋,树木,人影,声音………不对,被红雾笼罩的只是自我,这层红雾便是使脑子,心脏都隆隆作响的剧痛,红雾把她隔离到世界之外。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象是有什么灼烧了她的神经,红雾陡地向四周退缩,她看清了蹲在身边的人那是一个穿着一件破烂衣服,有一张粗糙,苍老的面孔,皱纹又深又长的老婆婆,用一只粗糙土碗往她嘴里灌水。
远处传来日本鬼子的吼叫,老婆婆惊慌地躲到一边。
杂沓的军靴声响过来,乔美娟从直觉上感到,考验又要开始,她一动不动地躺着,暗暗作准备,从全身每一个细胞,每一滴血那里,收集一切能收集到的勇气,意志和力量。
起来,一个声音在她头上喊。
乔美娟的目光顺着沾满污泥的军靴和粗呢马裤一点一点望上去,看到了那张黑红的保养很好的日本大佐的面孔。他就是新任命的旅团长野岗村仁她缓慢地摇摇头,用手指着心口窝,开枪吧,你们开枪吧,就在这儿开枪吧。
野岗村仁恶毒地狞笑,用流利的中国话说,你想死没那么容易,我也不会杀你的,乔美娟小姐,很奇怪是不是,你的人已经把你的身份告诉我们了,你是新四军军分区情报科副科长,今年二十三岁对不对?
乔美娟有些紧张,甚至忧虑,她不知道鬼子如何得知她的身份,一定有叛徒,她担心孱弱的身体再也经受不了毒刑。但她没说一句话。
上来两名鬼子,把乔美娟拖起来,她摇摇晃晃,尽了最大努力才没有摔倒,她转着头看看周围,这是一个农村场院,有些眼熟。
野岗村仁扫视一眼坐满场院的老百姓和一些战俘,歪着头大声问,你说,这里边还有没有新四军特务?
乔美娟也没力量叫喊,便用一种心平气和,不卑不亢的语气回答,说什么,你想听吗?
你说,野岗村仁说。
乔美娟挑衅地冷笑起来,最初那种缠绕心际的忧虑,被另一种勃发的,并非完全受理智支配的感觉所替代,她突然地放大了嗓门,说你们法西斯兽行,说你们必然灭亡的道理,说中华民族的气节,说抗日军民的英勇斗争和伟大胜利,说……。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野岗村仁大打出手,气急败坏地吼着什么,乔美娟竭力站住脚,脸上,头顶,胸膛和两肋,拳头雨点似地落下来,虽然痛不可挡,但是这一次她没有叫喊,反而高兴的发狂,这种毒打下的不屈,总可以洗刷一部分被俘的耻辱了,她的腰上挨了一脚,终于一个跟头栽倒地下,她爬着,挣扎着,嗓子眼里咯咯作响,却始终没有喊出。
她终于又站了起来,她发现满场的老百姓和十多个战俘跟着站起来,他们怒火中烧,忍无可忍,纷纷逼向前来,野岗村仁抽出了战刀,吼叫着,场院四周响起机枪的拉拴声,一队鬼子用刺刀顶住了战俘们的胸膛,乔美娟看到这种场面,激动得热泪盈眶,真想扑到同胞中去大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