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云泱是公爷独子,自不必多言;“离珠”裴殊入阁前,曾是平昌军中傀儡大师最为得意的门生;而“影蛇”凌珂早年栖身的部落在战乱中没落,是平昌公心地慈善将她收养,是以从小和段云泱一同长大,情谊尤为深厚。
年岁上段云泱虽痴长凌珂少些,奈何她性子刚硬炽烈,非得争做姐姐不可,他素来对这种事不甚介怀,索性遂了她心愿,平日里便常常半是嬉笑半是正经地,唤她一声“珂姐儿”。
“还是珂姐儿了解我,”段云泱漫不经心地笑着,“此番前来确实未得首肯,但也与任务目的无甚冲突,左右还是为了察看烛阴的宗卷。”
“天吴不是已经将必要的信息摘录给你了么?以往也未见你对他人如此上心过啊。”
凌珂嘴上不以为然,行动却实诚得多,转身为段云泱打开藏经阁门,轻声嘱咐道:“给你半个时辰,逾期不候。若真出了什么岔子,可别想我给你敷衍搪塞!”
“如此,小弟这厢有礼了。”
段云泱心满意足地冲凌珂点点头,信步走入阁中,将身后门扉细致掩好。
凌珂话说得轻松,他却深知玄霄阁严酷的规矩,若是此次潜入被人发觉,二人免不了都得受些皮肉之苦。
心道时间宝贵,他也不作耽误,很快在书架上翻找起来。
烛阴失踪前曾是阁中顶尖杀手,他的卷宗自然会安置在灵武部较为明显之处,段云泱未花费多少功夫便找到了目标,抬手取下那幅包裹严实的书卷,一层层解开紧缚的绳索。
这幅书卷记载简练,却将烛阴生平往事一一叙明。
他原来竟是梁国前宰相苏瑜棠之子,后因苏相开罪先帝,被处以株连三族之极刑,而他得玄霄阁“盘古”搭救幸免于难,此后便成为阁中一员,行除暴安良之义举。
卷上墨痕寥寥,每一字都深深敲打进段云泱心底,牵动隐秘的酸涩。
若记叙无误,烛阴他……少年时便面临家破人亡的惨剧。那样无忧无虑的年纪,却要面对常人不可想象之苦痛,此后又不得不执起武器行走江湖。
世人皆知他剑锋舔血,杀伐决断,但又有谁真正走近过他衣袍下不甚宽阔的背脊,用心聆听过他难宣于口的甸甸重负?
手指不自觉地攥紧,无意识地将其中一张纸绢拨出,飘摇着落于地面上。
段云泱这才如梦初醒,将纸张拾起,只见手中所持之物正是一幅水墨肖像,而待他看清画中人五官面貌,一时间不禁如遭雷击,僵立原地,动弹不得。
黛眉远山舒朗,双眸墨黑润泽,鼻如玉柱,唇若点樱,青丝于修长的脖颈后流水飞泻,轮廓精致无匹,周身气度绝佳——
不是无璧,却又是谁?!
胸口似有重锤轰击,强烈的心悸使他眼前一阵发黑,刹那间险些踉跄坐倒。
好容易立稳身体,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耳畔嗡嗡作响之声不绝,意识飘忽,仿若身在梦中。
牙齿没入唇中狠命咬下,强烈的痛楚刺激得段云泱清醒了几分,双目一瞬不眨地注视着画中人,神情又是愤懑又是惊诧,还有几分莫名的狂喜。
“无璧……苏巽……我还真是小瞧了你……”
段云泱闭上眼,无奈地长叹一声。
如今看来,只怕那人一早便识破了他的身份,蒙在鼓中自以为是的,只有他自己罢了。
殊不知,他面对着自己的种种逾越之举,内心又作何感想?
又为何武功全失,流落烟花?
而且自己竟然……在他面前,将对“烛阴”的隐秘心事和盘托出……
“可恶……”
面颊逐渐漫上可疑的潮热,段云泱不由自主地捂住双眼,竭尽全力克制着心绪,才没任由自己呜咽出声。
难以言喻的羞赧几乎令他丧失理智,此时脑海中充斥的,尽数是那人清丽绝伦的面容,以及有意或无意的触碰、逗弄、爱抚、亲吻……
顷刻间一股热流直直冲上鼻端,他急忙运气压制,这才使燥热沸腾的血液安定下来。
迫使自己的注意力重新回到画面上,他勉强集中精神,终于发觉了些许不对劲。
玄霄阁虽然会记载成员信息,却从不会将画像收录其中,这幅肖像,分明是有人嗣后放入。
再者,他凝眸细视,画中人尽管与苏巽面目别无二致,神态却极为不同。
苏巽素来神色清淡,温润如玉,而画中之人眉梢眼角透着丝邪气,嘴角虽然噙着笑容,笑意却未达眼底,目光尤其摄人,似乎能品咂出某种极度的渴求与**,在浑噩的黑暗中猎猎灼烧。
画卷整体洁净素白,边缘却明显泛黄皱起,似乎曾被人多次摩搓。画面右下角有一处淡红色印痕,段云泱仔细端详了半晌,才认出这似乎是一朵刻章印上的莲花,只不过用料并非印泥,花身呈现出暗褐色,倒是理解为陈年血迹更为合适……
然而这一切处处都透露着诡异,绘制者为何弃印泥不顾而用鲜血加盖;笔画间分明对苏巽熟悉非常,神态的把握却全然走偏;又是什么缘故对画像反复摩挲;还有那莲花,形态似乎并不陌生……
思忖良久也得不出结果,而逗留的时辰届至,他也不便多做耽搁,将书卷裹好放回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