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必有缘故。
莫非不是老爹爹亲笔?
自古道:家私不论尊卑。
母亲何不告官申理?
厚薄凭官府判断,到无怨心。”
梅氏被孩儿题起线索,便将十来年隐下衷情都说出来道:“我儿休疑分关之语,这正是你父亲之笔。
他道你年小,恐怕被做哥的暗算,所以把家私都判与他,以安其心。
临终之日,只与我行乐图一轴,再三嘱付:”其中含藏哑谜,直待贤明有司在任,送他详审,包你母子两口有得过活,不致贫苦‘。
“善述道:”既有此事,何不早说!行乐图在那里?
快取来与孩儿一看。
“梅氏开了箱儿,取出一个布包来;解开包袱,里面又有一重油纸封裹着;拆了封,展开那一尺阔、三尺长的小轴儿,挂在椅上,母子一齐下拜。
梅氏通陈道:”村庄香烛不便,乞恕亵慢。
“善述拜罢,起来仔细看时,乃是一个坐像,乌纱白发,画得丰采如生。
怀中抱着婴儿,一只手指着地下。
揣摩了半晌,全然不解。
只得依旧收卷包藏,心下好生烦闷。
过了数日,善述到前村要访个师父讲解,偶从关王庙前经过,只见一伙村人抬着猪羊大礼,祭赛关圣。
善述立住脚头看时,又见一个过路的老者拄了一根竹杖,也来闲看,问着众人道:“你们今日为甚赛神?”
众人道:“我们遭了屈官司,幸赖官府明白,断明了这公事。
向日许下神道愿心,今日特来拜偿。”
老者道:“什么屈官司?
怎生断的?”
内中一人道:“本县向奉上司明文,十家为甲。
小人是甲首,叫做成大。
同甲中,有个赵裁,是第一手针线。
常在人家做夜作,整几日不归家的。
忽一日出去了,月馀不归。
老婆刘氏央人四下寻觅,并无踪迹。
又过了数日,河内浮出一个尸首,头都打破的,地方报与官府。
有人认出衣服,正是那赵裁。
赵裁出门前一日,曾与小人酒后争句闲话。
一时发怒,打到他家,毁了他几件家私,这是有的。
谁知他老婆把这桩人命告了小人。
前任漆知县听信一面之词,将小人问成死罪;同甲不行举首,连累他们都有了罪名。
小人无处伸冤,在狱三载。
幸遇新任滕爷,他虽乡科出身,甚是明白。
小人因他质审时节哭诉其冤。
他也疑惑道:”酒后争嚷,不是大仇,怎的就谋他一命?
‘准了小人状词,出牌拘人复审。
滕爷一眼看着赵裁的老婆,千不说,万不说,开口便问他曾否再醮?
刘氏道:“家贫难守,已嫁人了。
’又问:”嫁的甚人?
‘刘氏道:“是班辈的裁缝,叫沈八汉。
’滕爷当时飞拿沈八汉来问道:”你几时娶这妇人?
‘八汉道:“他丈夫死了一个多月,小人方才娶回。
’滕爷道:”何人为媒?
用何聘礼?
‘八汉道:“赵裁存日曾借用过小人七八两银子,小人闻得赵裁死信,走到他家探问,就便催取这银子。
那刘氏没得抵偿,情愿将身许嫁小人,准折这银两,其实不曾央媒。
’滕爷又问道:”你做手艺的人,那里来这七八两银子?
‘八汉道:“是陆续凑与他的。
’滕爷把纸笔,教他细开逐次借银数目。
八汉开了出来,或米或银共十三次,凑成七两八钱之数。
滕爷看罢,大喝道:”赵裁是你打死的,如何妄陷平人?
‘便用夹棍夹起,八汉还不肯认。
滕爷道:“我说出情弊,教你心服:既然放本盘利,难道再没有第二人托得,恰好都借与赵裁?
必是平昔间与他妻子有奸,赵裁贪你东西,知情故纵。
以后想做长久夫妻,便谋死了赵裁。
却又教导那妇人告状,拈在成大身上。
今日你开帐的字,与旧时状纸笔迹相同,这人命不是你是谁?
’再教把妇人拶指,要他承招。
刘氏听见滕爷言语,句句合拍,分明鬼谷先师一般,魂都惊散了,怎敢抵赖,拶子套上,便承认了。
八汉只得也招了。
原来八汉起初与刘氏密地相好,人都不知。
后来往来勤了,赵裁怕人眼目,渐有隔绝之意。
八汉私与刘氏商量,要谋死赵裁,与他做夫妻,刘氏不肯。
八汉乘赵裁在人家做生活回来,哄他店上吃得烂醉;行到河边,将他推倒;用石块打破脑门,沉尸河底。
只等事冷,便娶那妇人回去。
后因尸骸浮起,被人认出;八汉闻得小人有争嚷之隙,却去唆那妇人告状。
那妇人直待嫁后,方知丈夫是八汉谋死的;既做了夫妻,便不言语。
却被爷审出真情,将他夫妻抵罪,释放小人宁家。
多承列位亲邻斗出公分,替小人赛神。
老翁,你道有这般冤事么?”
老者道:“恁般贤明官府,真个难遇!本县百姓有幸了。”
倪善述听在肚里,便回家学与母亲知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有恁地好官府,不将行乐图去告诉,更待何时?”
母子商议已定,打听了放告日期,梅氏起个黑早,领着十四岁的儿子,带了轴儿,来到县中叫喊。
大尹见没有状词,只有一个小小轴儿,甚是奇怪,问其缘故。
梅氏将倪善继平昔所为及老子临终遗嘱,备细说了。
滕知县收了轴子,教他且去,“待我进衙细看。”
正是:
一幅画图藏哑谜,千金家事仗搜寻。
只因嫠妇孤儿苦,费尽神明大尹心。
不题梅氏母子回家,且说滕大尹放告已毕,退归私衙,取那一尺阔、三尺长的小轴看,是倪太守行乐图:一手抱个婴孩,一手指着地下。
推详了半日,想道:“这个婴孩就是倪善述,不消说了;那一手指地,莫非要有司官念他地下之情,替他出力么?”
又想道:“他既有亲笔分关,官府也难做主了。
他说轴中含藏哑谜,必然还有个道理。
若我断不出此事,枉自聪明一世。”
每日退堂,便将画图展玩,千思万想。
如此数日,只是不解。
也是这事合当明白,自然生出机会来。
一日午饭后,又去看那轴子。
丫环送茶来吃,将一手去接茶瓯,偶然失挫,泼了些茶把轴子沾湿了。
滕大尹放了茶瓯,走向阶前,双手扯开轴子,就日色晒干。
忽然,日光中照见轴子里面有些字影,滕知县心疑,揭开看时,乃是一幅字纸,托在画上,正是倪太守遗笔,上面写道:
老夫官居五马,寿逾八旬。
死在旦夕,亦无所恨。
但孽子善述年方周岁,急未成立。
嫡善继素缺孝友,日后恐为所戕。
新置大宅二所及一切田产,悉以授继。
惟左偏旧小屋,可分与述。
此屋虽小,室中左壁埋银五千,作五坛;右壁埋银五千,金一千,作六坛,可以准田园之额。
后有贤明有司主断者,述儿奉酬白金三百两。
八十一翁倪守谦亲笔。
年,月,日,花押。
原来这行乐图,是倪太守八十一岁上与小孩子做周岁时,预先做下的。
古人云知子莫若父,信不虚也。
滕大尹最有机变的人,看见开着许多金银,未免垂涎之意。
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差人“密拿倪善继来见我,自有话说。”
却说倪善继独占家私,心满意足,日日在家中快乐。
忽见县差奉着手批拘唤,时刻不容停留。
善继推阻不得,只得相随到县。
正直大尹升堂理事,差人禀道:“倪善继已拿到了。”
大尹唤到案前,问道:“你就是倪太守的长子么?”
善继应道:“小人正是。”
大尹道:“你庶母梅氏有状告你,说你逐母逐弟,占产占房,此事真么?”
倪善继道:“庶弟善述在小人身边,从幼抚养大的。
近日他母子自要分居,小人并不曾逐他。
其家财一节,都是父亲临终亲笔分析定的,小人并不敢有违。”
大尹道:“你父亲亲笔在那里?”
善继道:“见在家中,容小人取来呈览。”
大尹道:“他状词内告有家财万贯,非同小可;遗笔真伪,也未可知。
念你是缙绅之后,且不难为你。
明日可唤齐梅氏母子,我亲到你家查阅家私。
若厚薄果然不均,自有公道,难以私情而论。”
喝教皂快押出善继,就去拘集梅氏母子,明日一同听审。
公差得了善继的东道,放他回家去讫,自往东庄拘人去了。
再说善继听见官府口气利害,好生惊恐。
论起家私,其实全未分析,单单持着父亲分关执照,千钧之力,须要亲族见证方好。
连夜将银两分送三党亲长,嘱托他次早都到家来。
若官府问及遗笔一事,求他同声相助。
这伙三党之亲自从倪太守亡后,从不曾见善继一盘一盒,岁时也不曾酒杯相及。
今日大块银子送来,正是闲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各各暗笑,落得受了买东西吃。
明日见官,旁观动静,再作区处。
时人有诗云:
休嫌庶母妄兴词,自是为兄意太私。
今日将银买三党,何如匹绢赠孤儿?
且说梅氏见县差拘唤,已知县主与他做主。
过了一夜,次日侵早,母子二人先到县中去见滕大尹。
大尹道:“怜你孤儿寡妇,自然该替你说法。
但闻得善继执得有亡父亲笔分关,这怎么处?”
梅氏道:“分关虽写得有,却是保全孩子之计,非出亡夫本心。
恩相只看家私簿上数目,自然明白。”
大尹道:“常言道清官难断家事。
我如今管你母子一生衣食充足,你也休做十分大望。”
梅氏谢道:“若得免于饥寒足矣,岂望与善继同作富家郎乎?”
滕大尹分付梅氏母子:“先到善继家伺候。”
倪善继早已打扫厅堂,堂上设一把虎皮交椅,焚起一炉好香。
一面催请亲族:“早来守候。”
梅氏和善述到来,见十亲九眷都在眼前,一一相见了,也不免说几句求情的话儿。
善继虽然一肚子恼怒,此时也不好发泄。
各各暗自打点见官的说话。
等不多时,只听得远远喝道之声,料是县主来了。
善继整顿衣帽迎接;亲族中,年长知事的,准备上前见官;其幼辈怕事的,都站在照壁背后张望,打探消耗。
只见一对对执事两班排立,后面青罗伞下,盖着有才有智的滕大尹。
到得倪家门首,执事跪下,么喝一声,梅氏和倪家兄弟都一齐跪下来迎接。
门子喝声:“起去!”
轿夫停了五山屏风轿子,滕大尹不慌不忙踱下轿来,将欲进门,忽然对着空中连连打恭,口里应对,恰像有主人相迎的一般。
众人都吃惊,看他做甚模样。
只见滕大尹一路揖让,直到堂中。
连作数揖,口中叙许多寒温的言语。
先向朝南的虎皮交椅上打个恭,恰像有人看坐的一般,连忙转身,就拖一把交椅,朝北主位排下;又向空再三谦让,方才上坐。
众人看他见神见鬼的模样,不敢上前,都两旁站立呆看。
只见滕大尹在上坐拱揖,开谈道:“令夫人将家产事告到晚生手里,此事端的如何?”
说罢,便作倾听之状。
良久,乃摇首吐舌道:“长公子太不良了。”
静听一会,又自说道:“教次公子何以存活?”
停一会,又说道:“右偏小屋,有何活计?”
又连声道:“领教,领教。”
又停一时,说道:“这项也交付次公子?
晚生都领命了。”
少停又拱揖道:“晚生怎敢当此厚惠?”
推逊了多时,又道:“既承尊命恳切,晚生勉领,便给批照与次公子收执。”
乃起身,又连作数揖,口称:“晚生便去。”
众人都看得呆了。
只见滕大尹立起身来,东看西看,问道:“倪爷那里去了?”
门子禀道:“没见什么倪爷。”
滕大尹道“有些怪事?”
唤善继问道:“方才令尊老先生亲在门外相迎,与我对坐了,讲这半日说话,你们谅必都听见的。”
善继道:“小人不曾听见。”
滕大尹道:“方才长长的身儿,瘦瘦的脸儿,高颧骨,细眼睛,长眉大耳,朗朗的三牙须,银也似白的,纱帽皂靴,红袍金带,可是倪老先生模样么?”
唬得众人一身冷汗,都跪下道:“正是他生前模样。”
大尹道:“如何忽然不见了?
他说家中有两处大厅堂,又东边旧存下一所小屋,可是有的?”
善继也不敢隐瞒,只得承认道:“有的。”
大尹道:“且到东边小屋去一看,自有话说。”
众人见大尹半日自言自语,说得活龙活现,分明是倪太守模样,都信道倪太守真个出现了。
人人吐舌,个个惊心。
谁知都是滕大尹的巧言。
他是看了行乐图,照依小像说来,何曾有半句是真话!有诗为证:
圣贤自是空题目,惟有鬼神不敢触。
若非大尹假装词,逆子如何肯心服?
倪善继引路,众人随着大尹,来到东偏旧屋内。
这旧屋是倪太守未得第时所居,自从造了大厅大堂,把旧屋空着,只做个仓厅,堆积些零碎米麦在内,留下一房家人。
看见大尹前后走了一遍,到正屋中坐下,向善继道:“你父亲果是有灵,家中事体,备细与我说了。
教我主张,这所旧宅子与善述,你意下如何?”
善继叩头道:“但凭恩台明断。”
大尹讨家私簿子细细看了,连声道:“也好个大家事。”
看到后面遗笔分关,大笑道:“你家老先生自家写定的,方才却又在我面前,说善继许多不是,这个老先儿也是没主意的。”
唤倪善继过来,“既然分关写定,这些田园帐目,一一给你,善述不许妄争。”
梅氏暗暗叫苦,方欲上前哀求。
只见大尹又道:“这旧屋判与善述,此屋中之所有,善继也不许妄争。”
善继想道:“这屋内破家破火,不直甚事。
便堆下些米麦,一月前都粜得七八了,存不多儿,我也勾便宜了。”
便连连答应道:“恩台所断极明。”
大尹道:“你两人一言为定,各无翻悔。
众人既是亲族,都来做个证见。
方才倪老先生当面嘱付说:”此屋左壁下,埋银五千两,作五坛,当与次儿。
‘“善继不信,禀道:”若果然有此,即使万金,亦是兄弟的,小人并不敢争执。
“大尹道:”你就争执时,我也不准。
“便教手下讨锄头、铁锹等器,梅氏母子作眼,率领民壮,往东壁下掘开墙基,果然埋下五个大坛。
发起来时,坛中满满的,都是光银子。
把一坛银子上秤称时,算来该是六十二斤半,刚刚一千两足数。
众人看见,无不惊讶。
善继益发信真了:”若非父亲阴灵出现,面诉县主,这个藏银,我们尚且不知,县主那里知道?
“只见滕大尹教把五坛银子一字儿摆在自家面前,又分付梅氏道:”右壁还有五坛,亦是五千之数。
更有一坛金子,方才倪老先生有命,送我作酬谢之意,我不敢当,他再三相强,我只得领了。
“梅氏同善述叩头说道:”左壁五千,已出望外;若右壁更有,敢不依先人之命。
“大尹道:”我何以知之?
据你家老先生是恁般说,想不是虚话。
“再教人发掘西壁,果然六个大坛,五坛是银,一坛是金。
善继看着许多黄白之物,眼里都放出火来,恨不得抢他一锭;只是有言在前,一字也不敢开口。
滕大尹写个照帖,给与善继为照,就将这房家人判与善述母子。
梅氏同善述不胜之喜,一同叩头拜谢。
善继满肚不乐,也只得磕几个头,勉强说句”多谢恩台主张。
“大尹判几条封皮,将一坛金子封了,放在自己轿前,抬回衙内,落得受用。
众人都认道真个倪太守许下酬谢他的,反以为理之当然,那个敢道个”不“字。
这正叫做鹬蚌相持,渔人得利。
若是倪善继存心忠厚,兄弟和睦,肯将家私平等分析,这千两黄金,弟兄大家该五百两,怎到得滕大尹之手?
白白里作成了别人,自己还讨得气闷,又加个不孝不弟之名。
千算万计,何曾算计得他人,只算计得自家而已!
闲话休题。
再说梅氏母子次日又到县拜谢滕大尹。
大尹已将行乐图取去遗笔,重新裱过,给还梅氏收领。
梅氏母子方悟行乐图上,一手指地,乃指地下所藏之金银也。
此时有了这十坛银子,一般置买田园,遂成富室。
后来善述娶妻,连生三子,读书成名。
倪氏门中,只有这一枝极盛。
善继两个儿子,都好游荡,家业耗废。
善继死后,两所大宅子都卖与叔叔善述管业。
里中凡晓得倪家之事本末的,无不以为天报云。
诗曰:
从来天道有何私,堪笑倪郎心太痴;
忍以嫡兄欺庶母,却教死父算生儿。
轴中藏字非无意,壁下埋金属有司;
何似存些公道好,不生争竞不兴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