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_今古奇观 - 火灭小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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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2 / 2)

他日重逢难预必,此时分手最堪怜。

再说李公子同杜十娘行至潞河,舍陆从舟,却好有瓜洲差使船转回之便,讲定船钱,包了舱口。

比及下船时,李公子囊中并无分文余剩,你道杜十娘把二十两银子与公子,如何就没了?

公子在院中嫖得衣衫褴褛,银子到手,未免在解库中取赎几件穿着,又制办了铺盖,剩来只勾轿马之费。

公子正当愁闷,十娘道:“郎君勿忧,众姊妹合赠,必有所济。”

乃取钥开箱。

公子在旁自觉惭愧,也不敢窥觑箱中虚实。

只见十娘在箱里取出一个红绢袋来掷于桌上,道:“郎君可开看之。”

公子提在手中,觉得沉重,启而观之,皆是白银,计数整五十两。

十娘仍将箱子下锁,亦不言箱中更有何物。

但对公子道:“承众姊妹高情,不惟途路不乏,即他日浮寓吴越间,亦可稍佐吾夫妻山水之费矣。”

公子且惊且喜道:“若不遇恩卿,我李甲流落他乡,死无葬身之地矣!此情此德,白头不敢忘也。”

自此每谈及往事,公子必感激流涕,十娘亦曲意抚慰,一路无话。

不一日,行至瓜洲,大船停泊岸口。

公子别雇了民船,安放行李。

约明日清晨,剪江而渡。

其时仲冬中旬,月明如水,公子和十娘坐于舟首。

公子道:“自出都门,困守一舱之中,四顾有人,未得畅语。

今日独据一舟,更无避忌。

且已离塞北,初近江南,宜开怀畅饮,以舒向来抑郁之气,恩卿以为何如?”

十娘道:“妾久疏谈笑,亦有此心,郎君言及,足见同志耳。”

公子乃携酒具于船首,与十娘铺毡并坐,传杯交盏。

饮至半酣,公子执卮对十娘道:“恩卿妙音,六院推首。

某相遇之初,每闻绝调,辄不禁神魂之飞动。

心事多违,彼此郁郁,鸾鸣凤奏久矣不闻。

今清江明月,深夜无人,肯为我一歌否?”

十娘兴亦勃发,遂开喉咙顿嗓,取扇按拍,呜呜咽咽,歌出元人施君美《拜月亭》杂剧上“状元执盏与蝉娟”一曲,名《小桃红》。

真个:声飞霄汉云皆驻,响入深泉鱼出游。

却说他舟有一少年姓孙,名富,字善赍,徽州新安人氏,家资巨万,积祖扬州种盐。

年方二十,也是南雍中朋友。

生性风流,惯向青楼买笑,红粉追欢,若嘲风弄月,到是个轻薄的头儿。

事有偶然,其夜亦泊舟瓜洲渡口,独酌无聊。

忽听得歌声嘹亮,凤吟鸾吹,不足喻其美。

起立船头,伫听半晌,方知声出邻舟。

正欲相访,音响倏已寂然。

乃遣仆者潜窥踪迹,访于舟人。

但晓得是李相公雇的船,并不知歌者来历。

孙富想道:“此歌者必非良家,怎生得他一见?”

展转寻思,通宵不寐。

捱至五更,忽闻江风大作。

及晓,彤云密布,狂雪飞舞。

怎见得,有诗为证:“千山云树灭,万径人踪绝。

扁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因这风雪阻渡,舟不得开。

孙富命艄公移船泊于李家舟之傍。

孙富貂帽狐裘,推窗假作看雪。

值十娘梳洗方毕,纤纤玉手揭起舟傍短帘,自泼盂中残水,粉容微露,却被孙富窥见了,果是国色天香。

魂摇心荡,迎眸注目,等候再见一面,沓不可得。

沉思久之,乃倚窗高吟高学士《梅花诗》二句,道:“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李甲听得邻舟吟诗,舒头出舱,看是何人。

只因这一看,正中了孙富之计。

孙富吟诗,正要引李公子出头,他好乘机攀话。

当下慌忙举手,就问:“老兄尊姓何讳?”

李公子叙了姓名乡贯,少不得也问那孙富,孙富也叙过了。

又叙了些太学中的闲话,渐渐亲熟。

孙富便道:“风雪阻舟,乃天遣与尊兄相会,实小弟之幸也。

舟次无卿,欲同尊兄上岸,就酒肆中一酌,少领清诲,万望不拒。”

公子道:“萍水相逢,何当厚扰?”

孙富道:“说那里话!‘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喝教艄公打跳,童儿张伞,迎接公子过船,就于船头作揖。

然后让公子先行,自己随后,各各登跳上涯。

行不数步,就有个酒楼,二人上楼,拣一副洁净座头靠窗而坐。

酒保列上酒肴,孙富举杯相劝,二人赏雪饮酒。

先说些斯文中套话,渐渐引入花柳之事。

二人都是过来之人,志同道合,说得入港,一发成相知了。

孙富屏去左右,低低问道:“昨夜尊舟清歌者何人也?”

李甲正要卖弄在行,遂实说道:“此乃北京名姬杜十娘也。”

孙富道:“既系曲中姊妹,何以归兄?”

公子遂将初遇杜十娘,如何相好,后来如何要嫁,如何借银讨他,始末根由,备细述了一遍。

孙富道:“兄携丽人而归,固是快事,但不知尊府中能相容否?”

公子道:“贱室不足虑。

所虑者,老父性严,尚费踌躇耳!”

孙富将机就机,便问道:“既是尊大人未必相容,兄所携丽人何处安顿?

亦曾通知丽人,共作计较否?”

公子攒眉而答道:“此事曾与小妾议之。”

孙富欣然问道:“尊宠必有妙策。”

公子道:“他意欲侨居苏杭,流连山水。

使小弟先回,求亲友宛转于家君之前。

俟家君回嗔作喜,然后图归,高明以为何如?”

孙富沉吟半晌,故作愀然之色,道:“小弟乍会之间,交浅言深,诚恐见怪。”

公子道:“正赖高明指教,何必谦逊?”

孙富道:“尊大人位居方面,必严帷薄之嫌。

平时既怪兄游非礼之地,今日岂容兄娶不节之人。

况且贤亲贵友谁不迎合尊大人之意者?

兄枉去求他,必然相拒。

就有个不识时务的进言于尊大人之前,见尊大人意思不允,他就转口了。

兄进不能和睦家庭,退无词以回复尊宠。

即使留连山水,亦非长久之计。

万一资斧困竭,岂不进退两难!”

公子自知手中只有五十金,此时费去大半,说到资斧困竭,进退两难,不觉点头道是。

孙富又道:“小弟还有句心腹之谈,兄肯俯听否?”

公子道:“承兄过爱,更求尽言。”

孙富道:“疏不间亲,还是莫说罢。”

公子道:“但说何妨。”

孙富道:“自古道妇人水性无常,况烟花之辈少真多假。

他既系六院名姝,相识定满天下。

或者南边原有旧约,借兄之力挈带而来,以为他适之地。”

公子道:“这个恐未必然。”

孙富道:“即不然,江南子弟最工轻薄,兄留丽人独居,难保无逾墙钻穴之事。

若挈之同归,愈增尊大人之怒。

为兄之计,未有善策。

况父子天伦必不可绝。

若为妾而触父,因妓而弃家,海内必以兄为浮浪不经之人。

异日妻不以为夫,弟不以为兄,同袍不以为友,兄何以立于天地之间?

兄今日不可不熟思也!”

公子闻言,茫然自失,移席问计:“据高明之见,何以教我?”

孙富道:“仆有一计,于兄甚便。

只恐兄溺枕席之爱,未必能行,使仆空费词说耳!”

公子道:“兄诚有良策,使弟再睹家园之乐,乃弟之恩人也。

又何惮而不言耶?”

孙富道:“兄飘零岁余,严亲怀怒,闺阁离心,设身以处兄之地,诚寝食不安之时也。

然尊大人所以怒兄者,不过为迷花恋柳,挥金如土,异日必为弃家荡产之人,不堪承继家业耳。

兄今日空手而归,正触其怒。

兄倘能割衽席之爱,见机而作,仆愿以千金相赠。

兄得千金以报尊大人,只说在京授馆,并不曾浪费分毫,尊大人必然相信,从此家庭和睦,当无间言。

须臾之间,转祸为福,兄请三思。

仆非贪丽人之色,实为兄效忠于万一也。”

李甲原是没主意的人,本心惧怕老子,被孙富一席话说透胸中之疑,起身作揖道:“闻兄大教,顿开茅塞。

但小妾千里相从,义难顿绝,容归与商之。

得其心肯,当奉复耳。”

孙富道:“说话之间,宜放婉曲。

彼既忠心为兄,必不忍使兄父子分离,定然玉成兄还乡之事矣。”

二人饮了一回酒,风停雪止,天色已晚。

孙富教家僮算还了酒钱,与公子携手下船。

正是: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却说杜十娘在舟中,摆设酒果,欲与公子小酌,竟日未回,挑灯以待。

公子下船,十娘起迎,见公子颜色匆匆,似有不乐之意,乃满斟热酒劝之。

公子摇首不饮,一言不发,竟自床上睡了。

十娘心中不悦,乃收拾杯盘,为公子解衣就枕。

问道:“今日有何见闻,而怀抱郁郁如此?”

公子叹息而已,终不启口。

问了三四次,公子已睡去了。

十娘委决不下,坐于床头而不能寐。

到夜半,公子醒来,又叹一口气。

十娘道:“郎君有何难言之事,频频叹息?”

公子拥被而起,欲言不语者几次,扑簌簌掉下泪来。

十娘抱持公子于怀间,软言抚慰道:“妾与郎君情好已及二载,千辛万苦,历尽艰难,得有今日。

然相从数千里,未曾哀戚。

今将渡江,方图百年欢笑,如何反起悲伤,必有其故。

夫妇之间,死生相共,有事尽可商量,万勿讳也。”

公子再四被逼不过,只得含泪而言道:“仆天涯穷困,蒙恩卿不弃,委曲相从,诚乃莫大之德也,但反覆思之,老父位居方面,拘于礼法,况素性方严,恐添嗔怒,必加黜逐。

你我流荡,将何底止?

夫妇之欢难保,父子之伦又绝。

日间蒙新安孙友邀饮,为我筹及此事,寸心如割。”

十娘大惊道:“郎君意将如何?”

公子道:“仆事内之人,当局而迷。

孙友为我画一计颇善,但恐恩卿不从耳!”

十娘道:“孙友者何人?

计如果善,何不可从?”

公子道:“孙友名富,新安盐商,少年风流之士也。

夜间闻子清歌,因而问及。

仆告以来历,并谈及难归之故。

渠意欲以千金聘汝。

我得千金,可藉口以见吾父母;而恩卿亦得所愿。

但情不能舍,是以悲泣。”

说罢,泪如雨下。

十娘放开两手,冷笑一声道:“为郎君画此计者,此人乃大英雄也。

郎君千金之资既得恢复,而妾归他姓,又不致为行李之累,发乎情,止乎礼,诚两便之策也。

那千金在那里?”

公子收泪道:“未得恩卿之诺,金尚留彼处,未曾过手。”

十娘道:“明早快快应承了他,不可挫过机会。

但千金重事,须得兑足交付郎君之手,妾始过舟,勿为贾竖子所欺。”

时已四鼓,十娘即起身挑灯梳洗道:“今日之妆,乃迎新送旧,非比寻常。”

于是脂粉香泽,用意修饰,花钿绣袄,极其华艳,香风拂拂,光采照人。

装束方完,天色已晓。

孙富差家童到船头候信。

十娘微窥公子,欣欣似有喜色,乃催公子快去回话,及早兑足银子。

公子亲到孙富船中,回复依允。

孙富道:“兑银易事,须得丽人妆台为信。”

公子又回复了十娘,十娘即指描金文具道:“可便抬去。”

孙富喜甚,即将白银一千两送到公子船中。

十娘亲自检看,足色足数,分毫无爽。

乃手把船舷,以手招孙富。

孙富一见,魂不附体。

十娘启朱唇,开皓齿道:“方才箱子可暂发来,内有李郎路引一纸,可检还之也。”

孙富视十娘已为瓮中之鳖,即命家童送那描金文具,安放船头之上。

十娘取钥开锁,内皆抽替小箱。

十娘叫公子抽第一层来看。

只见翠羽明王当,瑶簪宝珥,充、牣于中,约值数百金。

十娘遽投之江中。

李甲与孙富及两船之人无不惊诧。

又命公子再抽一箱,乃玉萧金管,又抽一箱,尽古玉紫金玩器,约起值数千金。

十娘尽投之于大江中。

岸上之人观者如堵。

齐声道:“可惜!可惜!”

正不知什么缘故。

最后又抽一箱,箱中复有一匣。

开匣视之,夜明之珠,约有盈把。

其他祖母绿、猫儿眼诸般异宝目所未睹,莫能定其价之多少,众人齐声喝采,喧声如雷。

十娘又欲投之于江。

李甲不觉大悔,抱持十娘恸哭,那孙富也来劝解。

十娘推开公子在一边,向孙富骂道:“我与李郎备尝艰苦,不是容易到此。

汝以奸淫之意,巧为谗说。

一旦破人姻缘,断人恩爱,乃我之仇人。

我死而有知,必当诉之神明,尚妄想枕席之欢乎!”

又对李甲道:“妾风尘数年,私有所积,本为终身之计。

自遇郎君,山盟海誓,白首不渝。

前出都之际,假托众姊妹相赠,箱中韫藏百宝,不下万金。

将润色郎君之装,归见父母,或怜妾有心,收佐中馈,得终委托,生死无憾。

谁知郎君相信不深,惑于浮议,中道见弃,负妾一片真心。

今日当众目之前,开箱出视,使郎君知区区千金,未为难事。

妾椟中有玉,恨郎眼内无珠。

命之不辰,风尘困瘁,甫得脱离,又遭弃捐。

今众人各有耳目,共作证明,妾不负郎君,郎君自负妾耳!”

于是众人聚观者无不流涕,都唾骂李公子负心薄幸。

公子又羞又苦,且悔且泣,方欲向十娘谢罪。

十娘抱持宝匣,向江心一跳。

众人急呼捞救。

但见云暗江心,波涛滚滚,沓无踪影。

可惜一个如花似玉的名姬一旦葬于江鱼之腹。

三魂渺渺归水府,七魄悠悠入冥途。

当时旁观之人,皆咬牙切齿,争欲拳殴李甲和那孙富,慌得李孙二人手足无措,急叫开船,分途遁去。

李甲在舟中看了千金,转忆十娘,终日愧悔,郁成狂疾,终身不痊。

孙富自那日受惊,得病卧床月余,终日见杜十娘在傍诟骂,奄奄而逝。

人以为江中之报也。

却说柳遇春在京坐监完满,束装回乡,停舟瓜步。

偶临江净脸,失坠铜盆于水,觅渔人打捞。

及至捞起,乃是个小匣儿。

遇春启匣观看,内皆明珠异宝,无价之珍,遇春厚赏渔人,留于床头把玩。

是夜梦见江中一女子,凌波而来,视之,乃杜十娘也。

近前万福,诉以李郎薄幸之事。

又道:“向承君家慷慨,以一百五十金相助,本意息肩之后,徐图报答,不意事无终始。

然每怀盛情,悒悒未忘。

早间曾以小匣托渔人奉致,聊表寸心,从此不复相见矣。”

言讫,猛然惊醒,方知十娘已死,叹息累日。

后人评论此事,以为孙富谋夺美色,轻掷千金,固非良士。

李甲不识杜十娘一片苦心,碌碌蠢才,无足道者。

独谓十娘千古女侠,岂不能觅一佳侣,共跨秦楼之凤,乃错认李公子,明珠美玉投于盲人,以致恩变为仇,万种恩情,化为流水,深可惜也!有诗叹云:

不会风流莫妄谈,单单情字费人参。

若将情字能参透,唤作风流也不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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