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酒阑,二人相挽就寝。
云雨之事,其美满更不必言。
一个是足力后生,一个是惯情女子。
这边说,三年怀想,费几多役梦劳魂;那边说,一载相思,喜侥幸粘皮贴肉。
一个谢前番帮衬,合今番恩上加恩,一个谢今夜总成,比前夜爱中添爱。
红粉妓倾翻粉盒,罗帕留痕,卖油郎打发油瓶,被窝沾湿。
可笑村儿干折本,作成小丫弄风流。
云雨已罢,美娘道:“我有句心腹之言与你说,你休得推托。”
秦重道:“小娘子若用得着小可时,就赴汤蹈火亦所不辞,岂有推托之理!”
美娘道:“我要嫁你!”
秦重笑道:“小娘子就嫁一万个,也还数不到小可头上,休得取笑,枉自折了小可的食料。”
美娘道:“这话实是真心,怎说‘取笑’二字!我自十四岁被妈妈灌醉,梳弄过了,此时便是从良,只为未曾相处得人,不辨好歹,恐误了终身大事。
以后相处的虽多,都是豪华之辈、酒色之徒,但知买笑追欢的乐意,那有怜香惜玉的真心。
看来看去,只有你是个志诚君子,况闻你尚未娶亲。
若不嫌我烟花贱质,情愿举案齐眉,白头奉侍。
你若不允之时,我就将三尺白罗死于君前,表白我一片诚心。
也强如昨日死于村郎之手,没名没目,惹人笑话。”
说罢,呜呜的哭将起来。
秦重道:“小娘子休得悲伤。
小可承小娘子错爱,将天就地,求之不得,岂敢推托!只是小娘子千金声价。
小可家贫力薄,如何摆布,也是力不从心了。”
美娘道:“这却不妨。
不瞒你说,我只为从良一事,预先积趱些东西寄顿在外。
赎身之费,一毫不费你心力。”
秦重道:“就是小娘子自己赎身,平昔住惯了高堂大厦,享用了锦衣玉食,在小可家如何过活?”
美娘道:“布衣蔬食,死而无怨!”
秦重道:“小娘子虽然,只怕妈妈不从!”
美娘道:“我自有道理。”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两个直说到天明。
原来黄翰林的衙内,韩尚书的公子,齐太尉的舍人,这几个相知的人家,美娘都寄顿得有箱笼。
美娘只推要用,陆续取到密地,约下秦重,教他收置在家。
然后一乘轿子抬到刘四妈家,诉以从良之事。
刘四妈道:“此呈老身前日原说过的。
只是年纪还早,又不知你要从那一个?”
美娘道:“姨娘,你莫管是甚人,少不得依着姨娘的言语,是个真从良、乐从良、了从良,不是那不真、不假、不了、不绝的勾当。
只要姨娘肯开口时,不愁妈妈不允。
做侄女的别没孝顺,只有十两金子奉与姨娘,胡乱打些钗子。
是必在妈妈前做个方便。
事成之时,媒礼在外。”
刘四妈看见这金子,笑得眼儿没缝,便道:“自家儿女,又是美事,如何要你的东西!这金子权时领下,只当与你收藏,此事都在老身身上。
只是你的娘把你当个摇钱之树,等闲也不轻放你出去,怕不要千把银子!那主儿可是肯出手的么?
也得老身见他一见,与他讲道方好。”
美娘道:“姨娘莫管闲事,只当你侄女自家赎身便了。”
刘四妈道:“妈妈可晓得你到我家来?”
美娘道:“不晓得。”
四妈道:“你且在我家便饭,待老身先到你家,与妈妈讲,讲得通时,然后来报你!”
刘四妈雇乘轿子抬到王九妈家,九妈相迎入内。
刘四妈问起吴八公子之事,九妈告诉了一遍。
四妈道:“我们行户人家,到是养成个半低不高的丫头,尽可赚钱,又且安稳。
不论什么客主接了,倒是日日不空的。
侄女只为声名大了,好似一块鲞鱼落地,马蚁儿都要钻他,虽然热闹,却也不得自在。
说便许多一夜也只是个虚名,那些王孙公子来一遍,动不动有几个帮闲,连宵达旦,好不费事。
跟随的人又不少,个个要奉承得他到一些不到之处,口里就出粗哩嗹罗嗹的骂人,还要暗损你家伙,又不好告诉得他家主,受了若干闷气。
况且山人墨客、诗社棋社,少不得一月之内,又有几时官身。
这些富贵子弟你争我夺,依了张家,违了李家,一边喜,少不得一边怪了。
就是吴八公子这一个风波,吓杀人的,万一失差,却不连本送了?
官宦人家,与他打官司不成,只索忍气吞声,今日还亏着你家时运高,太平没事,一个霹雳空中过去了。
倘然山高水低,悔之无及。
妹子闻得吴八公子不怀好意,还要与你家索闹。
侄女的性气又不好,不肯奉承人,第一是这件,乃是个惹祸之本。”
九妈道:“便是这件,老身好不担忧。
就是这八公子,也是有名有称的人,又不是下贱之人。
这丫头抵死不肯接他,惹出这场寡气。
当初他年纪小时还听人教训,如今有了个虚名,被这些富贵子弟夸他奖他,惯了他性情,骄了他气质,动不动自作自主,逢着客来,他要接便接;他若不情愿时,便是九牛也休想牵得他转!”
刘四妈道:“做小娘的略有些身分,都则如此。”
王九妈道:“我如今与你商议,倘若有个肯出钱的,不如卖了他去,到得干净,省得终身担着鬼胎过日。”
刘四妈道:“此言甚妙!卖了他一个,就讨得五六个。
若凑巧撞得着相应的,十来个也讨得的。
这等便宜的事如何不做!”
王九妈道:“老身也曾算计过来,那些有势有力的不肯出钱,专要讨人便宜。
及至肯出几两银子的,女儿又嫌好道歉,做张做智的不肯。
若有好主儿,妹子做媒,作成则个。
倘若这丫头不肯时节,还求你撺掇。
这丫头做娘的话也不听,只你说得他信,话得他转。”
刘四妈呵呵大笑道:“做妹子的此来,正为与侄女做媒,你要许多银子便肯放他出门?”
九妈道:“妹子,你是明理的人,我们这行户中只有贱买。
那有贱卖?
况且美儿数年盛名满临安,谁不知他是花魁娘子!难道三百四百就容他走动?
少不得要他千金。”
刘四妈道:“待妹子去讲,若肯出这个数目,做妹子的便来多口。
若合不着时,就不来了。”
临行时,又故意问道:“侄女今日在那里?”
王九妈道:“不要说起,自从那日吃了吴公子的亏,怕他还来淘气,终日里抬个轿子,各宅去分诉,前日在齐太尉家,昨日在黄翰林家,今日又不知在那家去了!”
刘四妈道:“有了你老人家做主,按定了坐盘星,也不容侄女不肯。
万一不肯时,做妹子自会劝他。
只是寻得主顾来,你却莫要捉班做势。”
九妈道:“一言既出,并无他说!”
九妈送至门首。
刘四妈叫声聒噪,上轿去了。
这才是:
数黑论黄雌陆贾,说长话短女随何;
若还都像虔婆口,尺水能兴万丈波。
刘四妈回到家中,与美娘说道:“我对你妈妈如此说,这般讲,你妈妈已自肯了。
只要银子见面,这事立地便成!”
美娘道:“银子已曾办下,明日姨娘千万到我家来,玉成其事。
不要冷了场,改日又费讲。”
四妈道:“既然约定,老身自然到宅。”
美娘别了刘四妈,回家一字不题。
次日午牌时分,刘四妈果然来了。
王九妈问道:“所事如何?”
四妈道:“十有八九,只不曾与侄女说过。”
四妈来到美娘房中,两下相叫了,讲了一回说话。
四妈道:“你的主儿到了不曾?
那话儿在那里?”
美娘指着床头道:“在这几只皮箱里。”
美娘把五、六只皮箱一时都开了,五十两一封,搬出十三四封来,又把些金珠宝玉算价,足够千金之数。
把个刘四妈惊得眼中出火,口内流涎,想道:“小小年纪,这等有肚肠!不知如何设法积下许多东西?
我家这几个粉头,一般接客,赶得着他那里!不要说不会生发,就是有几文钱在荷包里,闲时买瓜子磕,买糖儿吃,两条脚布破了,还要做妈的与他买布哩!偏生九阿姐造化,讨得着年时赚了若干钱钞,临出门还有这一主大财,又是取诸宫中,不劳余力。”
这是心中暗想之语,却不曾说出来。
美娘见刘四妈沉吟,只道作难索谢,慌忙又取出四匹潞绸、两股宝钗、一对凤头玉簪,放在桌上,道:“这几件东西奉与姨娘为伐柯之敬!”
刘四妈欢天喜地对王九妈说道:“侄女情愿自家赎身,一般身价,并不短少分毫,比着孤老赎身更好。
省得闲汉们从中说合,费酒费浆,还要加一加二的谢他!”
王九妈听得说女儿皮箱内有许多东西,到有个咈然之色。
你道却是为何?
世间只有鸨儿的狠,做小娘的设法些东西都送到他手里,才是快活。
也有做些私房在箱笼内,鸨儿晓得些风声,专等女儿出门,捵开锁钥,翻箱倒笼取个罄空。
只为美娘盛名之下,相交都是大头儿,替做娘的挣得钱钞,又且性格有些古怪,等闲不敢触他。
故此卧房里面,鸨儿的脚也不搠进去,谁知他如此有钱!
刘四妈见九妈颜色不善,便猜着了,连忙道:“九阿姐,你休得三心两意。
这些东西都是侄女自家积下的,也不是你本分之钱。
他若肯花费时,也花费了;或是他不长进,把来津贴了得意的孤老,你也那里知道!这还是他做家的好处。
况且小娘自己手中没有钱钞,临到从良之际,难道赤身赶他出门?
少不得头上脚下都要收拾得光鲜,等他好去别人家做人。
如今他自家拿得这些东西,料然一丝一线不费你的心,这一主银子,是你完完全全鳖在腰胯里的,他就赎身出去,怕不是你女儿!倘然他得好时,时朝月节,怕他不来孝顺你!就是嫁了人时,他又没有亲爹亲娘,你也还去做得着他的外婆。
受用处正有哩!”
只这一套话说得王九妈心中爽然,当下应允。
刘四妈就去搬出银子,一封封兑过,交付与九妈;又把这些金珠宝玉,逐件指物作价。
对九妈说道:“这都是你做妹子的故意估下他些价钱,若换与人,还便宜得几十两银子。”
王九妈虽同是个鸨儿,到是个老实头儿,凭刘四妈说话,无有不纳。
刘四妈见王九妈收了这主东西,便叫亡八写了婚书,交付与美儿。
美儿道:“趁姨娘在此,奴家就拜别了爹妈出门,借姨娘家住一两日,择吉从良,未知姨娘允否?”
刘四妈得了美娘许多谢礼,生怕九妈翻悔,巴不得美娘出了他门,完成一事,说道:“正该如此!”
当下美娘收拾了房中自己的梳台、拜匣、皮箱、铺盖之类。
但是鸨儿家中之物,一毫不动。
收拾已完,随着四妈出房,拜别了假爹假妈,和那姨娘行中都相叫了。
王九妈一般哭了几声。
美娘唤人挑了行李,欣然上轿,同刘四妈到刘家去。
四妈出一间幽静的好房,安顿下美娘行李,众小娘都来与美娘叫喜。
是晚,朱重差莘善到刘四妈家讨信,已知美娘赎身出来。
择了吉日,笙萧鼓乐娶亲。
刘四妈就做大媒送亲,朱重与花魁娘子花烛洞房,欢喜无限!虽然旧事风流,不减新婚佳趣。
次日,莘善老夫妇请新人相见,各各相认,吃了一惊;问起根由,至亲三口抱头而哭。
朱重方才认得是丈人、丈母,请他上坐,夫妻二人重新拜见。
亲邻闻知无不骇然,是日,整备筵席,庆贺两重之喜,饮酒尽欢而散。
三朝之后,美娘教丈夫备下几副厚礼,分送旧相知各宅,以酬其寄顿箱笼之恩,并报他从良信息,此是美娘有始有终处。
王九妈、刘四妈家各有礼物相送,无不感激。
满月之后,美娘将箱笼打开,内中都是黄白之资,吴绫、蜀锦何止百计,共有三千余金,都将钥匙交付丈夫,慢慢的买房置产,整顿家当。
油铺生理,都是丈人莘公管理。
不上一年,把家业挣得花锦般相似,驱奴使婢,甚有气象。
朱重感谢天地神明保佑之德,发心于各寺庙喜舍合殿香烛一般,供琉璃灯油三个月,斋戒沐浴,亲往拈香礼拜。
先从昭庆寺起,其他灵隐、法相、净慈、天竺等寺以次而行。
就中单说天竺寺,是观音大士的香火,有上天竺、中天竺、下天竺,三处香火俱盛,却是山路,不通舟楫。
朱重叫从人挑了一担香烛,三担清油,自己乘轿而往。
先到上天竺来,寺僧迎接上殿,老香火秦公点烛添香。
此时朱重居移气,养移体,仪容魁岸。
非复幼时面目,秦公那里认得他是儿子。
只因油桶上有个大大的秦字,又有“汴梁”二字,心中甚以为奇。
也是天然凑巧,刚刚到上天竺,偏用着这两只油桶。
朱重拈香已毕,秦公托出茶盘,主僧奉茶。
秦公问道:“不敢动问施主,这油桶上为何有此三字?”
朱重听得问声,带着汴梁人的土音,忙问道:“老香火,你问他怎么?
莫非也是汴梁人么?”
秦公道:“正是。”
朱重道:“你姓甚名谁?
为何在此出家?
共有几年了?”
秦公把自己姓名、乡里细细告诉:“某年上避兵来此,因无活计,将十三岁的儿子秦重过继与朱家,如今有八年之远。
一向为年老多病,不曾下山问得信息。”
朱重一把抱住,放声大哭道:“孩儿便是秦重!向在朱家挑油买卖,正为要访求父亲下落,故此于油桶上写‘汴梁秦’三字做个标识。
谁知此地相逢,真乃天与其便!”
众僧见他父子别了八年,今朝重会,各各称奇。
朱重这一日就歇在上天竺,与父亲同宿,各叙情节。
次日,取出中天竺、下天竺两个疏头换过,内中朱重仍改做秦重,复了本姓,两处烧香礼拜已毕,转到上天竺,要请父亲回家,安乐供养。
秦公出家已久,吃素持斋,不愿随儿子回家。
秦重道:“父亲别了八年,孩儿有缺侍奉。
况孩儿新娶媳妇,也得他拜见公公方是。”
秦公只得依允。
秦重将轿子让与父亲乘坐,自己步行,直到家中。
秦重取出一套新衣与父亲换了,中堂设坐,同妻莘氏双双参拜。
亲家莘公、亲母阮氏齐来见礼。
此日大排筵席,秦公不肯开荤,素酒素食。
次日,邻里敛财称贺。
一则新婚,二则新娘子家眷团圆,三则父子重逢,四则秦小官归宗复姓,共是四重大喜。
一连又吃了几日喜酒,秦公不愿家居,思想上天竺故处清净出家。
秦重不敢违亲之志,将银二百两,于上天竺另造净室一所,送父亲到彼居住。
其日用供给按月送去。
每十日亲往候问一次,每一季同莘氏往候一次,那秦公活到八十余,端坐而化,遗命葬于本山。
此是后话。
却说秦重和莘氏夫妻偕老,生下两个孩儿,俱读书成名。
至今风月中市语,凡夸人善于帮衬,都叫做“秦小官”,又叫“卖油郎”。
有诗为证:
春来处处百花新,蜂蝶纷纷竞采春;
堪爱豪家多子弟,风流不及卖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