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浑家领了孩儿同进店来,身子乞乞抖抖的寒颤不住。
店小二道:“秀才官人,你每受了寒了。
吃杯酒才好?”
秀才叹道:“我才说没钱在身边。”
小二道:“可怜,可怜!那里不是积福处?
我舍与你一杯烧酒吃,不要你钱。”
就在招财利市面前那供养的三杯酒内,取一杯递过来。
周秀才吃了,觉得和暖了好些。
浑家在旁,闻得酒香也要杯儿敌寒,不好开得口,正与周秀才说话。
店小二晓得意思,想道:“有心做人情,便再与他一杯。”
又取那第二杯递过来道:“娘子也吃一杯。”
秀才谢了,接过与浑家吃。
那小孩子长寿,不知好歹,也嚷道要吃。
秀才籁籁地掉下泪来道:“我两个也是这哥哥好意与我每吃的,怎生又有得到你?”
小孩子便哭将起来,小二问知缘故,一发把那第三杯与他吃了。
就问秀才道:“看你这样艰难,你把这小的儿与了人家可不好?”
秀才道:“一时撞不着人家要。”
小二道:“有个人要,你与娘子商量去。”
秀才对浑家道:“娘子你听么,卖酒的哥哥说,你们这等饥寒,何不把小孩子与了人?
他有个人家要。”
浑家道:“若与了人家,倒也强似冻饿死了,只要那人养的活,便与他去罢。”
秀才把浑家的话对小二说。
小二道:“好教你们喜欢。
这里有个大财主,不曾生得一个儿女,正是要一个小的。
我如今领你去,你且在此坐一坐,我寻将一个人来。”
小二三脚两步走到对门,与陈德甫说了这个缘故。
陈德甫踱到店里,问小二道:“在那里?”
小二叫周秀才与他相见了。
陈德甫一眼看去,见了小孩子长寿,便道:“好个有福相的孩儿!”
就问周秀才道:“先生,那里人氏?
姓甚名谁?
因何就肯卖了这孩儿?”
周秀才道:“小生本处人氏,姓周名荣祖,困家业凋零,无钱使用,将自己亲生情愿过房与人为子。
先生你敢是要么?”
陈德甫道:“我不要。
这里有个贾老员外,他有泼天也似家私,寸男尺女皆无。
若是要了这孩儿,久后家缘家计都是你这孩儿的。”
秀才道:“既如此,先生作成小生则个。”
陈德甫道:“你跟着我来!”
周秀才叫浑家领了孩儿一同跟了陈德甫到这家门首。
陈德甫先进去见了贾员外。
员外问道:“一向所托寻孩子的,怎么了?”
陈德甫道:“员外,且喜有一个小的了。”
员外道:“在那里?”
陈德甫道:“现在门首。”
员外道:“是个什么人的?”
陈德甫道:“是个穷秀才。”
员外道:“秀才倒好,可惜是穷的。”
陈德甫道:“员外说得好笑,那有富的来卖儿女?”
员外道:“叫他进来我看看。”
陈德甫出来与周秀才说了,领他同儿子进去。
秀才先与员外叙了礼,然后叫儿子过来与他看。
员外看了一看,见他生得青头白脸,心上喜欢道:“果然好个孩子!”
就问了周秀才姓名,转对陈德甫道:“我要他这个小的,须要他立纸文书。”
陈德甫道:“员外要怎么样写?”
员外道:“不过写道:”立文书人某人,因口食不敷,情愿将自己亲儿某过继与财主贾老员外为儿。
“陈德甫道:”只叫‘员外’勾了,又要那‘财主’两字做甚?
“员外道:”我不是财主,难道叫我穷汉?
“陈德甫晓得是有钱的心性,只顺着道:”是,是。
只依着写‘财主’罢。
“员外道:”还有一件要紧,后面须写道:“立约之后,两边不许翻悔。
若有翻悔之人,罚钞一千贯与不悔之人用。”
陈德甫大笑道:“这等,那正钱可是多少?”
员外道:“你莫管我,只依我写着。
他要得我多少?
我财主家心性,指甲里弹出来的,可也吃不了。”
陈德甫把这话一一与周秀才说了。
周秀才只得依着口里念的写去,写到“罚一千贯”,周秀才停了笑道:“这等,我正钱可是多少?”
陈德甫道:“知他是多少?
我恰才也是这等说,他道:”我是巨富的财主。
他要的多少,他指甲里弹出来,着你吃不了哩。
“周秀才也道:”得是。
“依他写了,却把正经的卖价竟不曾填得明白。
他与陈德甫也是迂儒,不晓得这个圈套。
只道口里说得好听,料必不轻的。
岂知做财主的专苦克算人,讨着小便宜,口里便甜如蜜,也听不得的。
当下周秀才写了文书,陈德甫递与员外收了。
员外就领了进去与妈妈看了,妈妈也喜欢。
此时长寿已有七岁,心里晓得了。
员外教他道:”此后有人问你姓甚么,你便道我姓贾。
“长寿道:”我自姓周。
“那贾妈妈道:”好儿子,明日与你做花花袄子穿,有人问你姓,只说姓贾。
“长寿道:”便做大红袍与我穿,我也只是姓周。
“员外心里不快,竟不来打发周秀才。
秀才催促陈德甫,德甫转催员外。
员外道:“他把儿子留在我家,他自去罢了。”
陈德甫道:“他怎么肯去?
还不曾与我恩养钱。”
员外就起个赖皮心,只做不省得道:“甚么恩养钱?
随他与我些罢。”
陈德甫道:“这个,员外休耍人!他为无钱,才卖这个小的,怎么倒要他恩养钱?”
员外道:“他因为无饭养活儿子才过继与我。
如今要在我家吃饭,我不问他要恩养钱,他倒问我要恩养钱?”
陈德甫道:“他辛辛苦苦养这小的与了员外为儿,专等员外与他些恩养钱回家做盘缠,怎这等耍他?”
员外道“立过文书,不怕他不肯了。
他若有说话,便是翻悔之人,教他罚一千贯还我,领了这儿子去。”
陈德甫道:“员外怎如此斗人要,你只是与他些恩养钱去,是正理。”
员外道:“看你面上,与他一贯钞。”
陈德甫道:“这等一个孩儿,与他一贯钞忒少。”
员外道:“一贯钞许多宝字哩。
我富人使一贯钞,似挑着一条筋。
你是穷人,怎倒看得这样容易?
你且与他去,他是读书人,见儿子落了好处,敢不要钱也不见得。”
陈德甫道:“那有这事?
不要钱,不卖儿子了。”
再三说不听,只得拿了一贯钞与周秀才。
秀才正走在门外与浑家说话,安慰他道:“且喜这家果然富厚,已立了文书,这事多分可成。
长寿儿也落了好地了。”
浑家正要问道:“讲以多少钱钞?”
只见陈德甫拿得一贯出来。
浑家道:“我几杯儿水洗的孩儿偌大!怎生只与我一贯钞?
便买个泥娃娃,也买不得。”
陈德甫把这话又进去与员外说。
员外道:“那泥娃娃须不会吃饭,常言道:有钱不买张口货。
因他养活不过才卖与人,等我肯要,就勾了,如何还要我钱?
既是陈德甫再三说,我再添他一贯,如今再不添了。
他若不肯,白纸上写着黑字,教他拿一千贯来,领了孩子去。”
陈德甫道:“他有得这一千贯时,倒不卖儿子了。”
员外发作道:“你有得添添他,我却没有。”
陈德甫叹口气道:“是我领来的不是了。
员外又不肯添,那秀才又怎肯两贯钱就住?
我中间做人也难。
也是我在门下多年,今日得过继儿子,是个美事。
做我不着,成全他两家罢。”
就对员外道:“在我馆钱内支两贯,凑成四贯,打发那秀才罢。”
员外道:“大家两贯,孩子是谁的?”
陈德甫道:“孩子是员外的。”
员外笑逐颜开道:“你出了半钞,孩子还是我的,这等,你是个好人。”
依他又支了两贯钞,帐簿上要他亲笔注明白了,共成四贯,拿出来与周秀才道:“这员外是这样悭吝苦克的,出了两贯,再不肯添了。
小生只得自支两月的馆钱,凑成四贯,送与先生。
先生,你只要儿子落了好处,不要计论多少罢。”
周秀才道:“甚道理?
倒难为着先生。”
陈德甫道:“只要久后记得我陈德甫。”
周秀才道:“贾员外则是两贯,先生替他出了一半,这倒是先生赍发了小生,这恩德怎敢有忘?
唤孩儿出来叮嘱他两句,我每去罢。”
陈德甫叫出长寿来,三个抱头哭个不住,分付道:“爹娘无奈,卖了你。
你在此可也免了些饥寒冻馁,只要晓得些人事,敢这家不亏你。
我们得便来看你就是。”
小孩子不舍得爹娘,吊住了,只是哭。
陈德甫得去买些果子来哄住了他,骗了他进去,周秀才夫妻自去了。
那贾员外过继了儿子,又且放着刁,勒买的,不费大钱,自得其乐,就叫他做了贾长寿。
晓得他已有知觉,不许人在他面前提起一句旧话,也不许着周秀才通消息往来,古古怪怪,防得水泄不通。
岂知暗地移花接木,已自双手把人家交还他。
那长寿大来也看看把小时的事忘怀了,只认贾员外是自己的父亲。
可又作怪,他父亲一文不使,半文不用。
他却心性阔大,看那钱钞便是土块般相似,人道是他有钱,多顺口叫他为“钱舍”。
那时妈妈亡故,贾员外得病不起。
长寿要到东岳烧香,保佑父亲,与父亲讨得一贯钞,他便背地与家僮兴儿开了库,带了好些金银宝钞去了。
到得庙上来,此时正是三月二十七日。
明日是东岳圣帝诞辰,那庙上的人,好不来的多!天色已晚,拣着廊下一个干净处所歇息,可先有一对儿老夫妻在那里。
但见:仪容黄瘦,衣服单寒。
男人头上儒巾,大半是尘埃堆积;女子脚跟罗袜,两边泥土粘连。
定然终日道途间,不似安居闺阁内。
你道这两个是甚人?
元来正是卖儿子的周荣祖秀才夫妻两个。
只因儿子卖了,家事已空。
又往各处投人不着,流落在他方十来年。
乞化回家,思量要来贾家探取儿子消息。
路经泰安州,恰遇圣帝生日,晓得有人要写疏头,思量嫌他几文,来央庙官。
庙官此时也用得他着,留他在这廊下的。
因他也是个穷秀才,庙官好意拣这塔干净地与他,岂知贾长寿见这带地好,叫兴儿赶他开去。
兴儿狐假虎威,喝道:“穷弟子,快走开去!让我们。”
周秀才道:“你们是什么人?”
兴儿就打他一下道:“‘钱舍’也不认得!问是什么人?”
周秀才道:“我须是问了庙官,在这里住的。
什么‘钱舍’来赶得我?”
长寿见他不肯让,喝教打他。
兴儿正在厮扭,周秀才大喊,惊动了庙官,走来道:“甚么人如此无礼?”
兴儿道:“贾家‘钱舍’要这搭儿安歇。”
庙官道:“家有家主,庙有庙主,是我留在这里的秀才,你如何用强,夺他的宿处?”
兴儿道:“俺家‘钱舍’有的是钱,与你一贯钱,借这埚儿田地歇息。”
庙官见有了钱,就改了口道:“我便叫他让你罢。”
劝他两个另换个所在。
周秀才好生不服气,没奈他何,只得依了。
明日烧香罢,各自散去。
长寿到得家里,贾员外已死了,他就做了小员外,掌把了偌大家私,不在话下。
且说周秀才自东岳下来,到了曹南村,正要去查问贾家消息。
一向不回家,把巷陌多生疏了。
在街上一路慢访问,忽然浑家害起急心疼来,望去一个药铺,牌上字着“施药”,急走去求得些来,吃下好了。
夫妻两口走到,谢那先生。
先生道:“不劳谢得,只要与我扬名。”
指着招牌上字道:“须记得我是陈德甫。”
周秀才点点头,念了两声“陈德甫”。
对浑家道:“这陈德甫名儿好熟,我那里曾会过来,你记得么?”
浑家道:“俺卖孩儿时,做保人的,不是陈德甫?”
周秀才道:“是,是。
我正好问他。”
又走去叫道:“陈德甫先生,可认得学生么?”
德甫想了一想道:“有些面熟。”
周秀才道:“先生也这般老了!则我便是卖儿子的秀才。”
陈德甫道:“还记我赍发你两贯钱?”
周秀才道:“此恩无日敢忘,只不知而今我那儿子好么?”
陈德甫道:“好教你欢喜,你孩儿贾长寿,如今长立成人。”
周秀才道:“老员外呢?”
陈德甫道:“近日死了。”
周秀才道:“好一个悭刻的人!”
陈德甫道:“如今你孩儿做了小员外,不比当初老的了。
且是仗义疏财,我这施药的本钱,也是他的。”
周秀才道“陈先生,怎生着我见他一面?”
陈德甫道:“先生,你同嫂子在铺中坐一坐,我去寻将他来。”
陈德甫走来寻着贾长寿,把前话一五一十地对他说了。
那贾长寿虽是多年没人题破,见说了,转想幼年间事,还自隐隐记得。
急忙跑到铺中来要认爹娘。
陈德甫领他拜见,长寿看了模样,吃了一惊道:“泰安州打的就是他,怎么了?”
周秀才道:“这不是泰安州夺我两口儿宿处的么?”
浑家道:“正是。
叫得甚么‘钱舍’?”
秀才道:“我那时受他的气不过,那知即是我儿子。”
长寿道:“孩儿其实不认得爹娘,一时冲撞,望爹娘恕罪。”
两口儿见了儿子,心里老大喜欢,终久不会之间,有些生煞煞。
长寿过意不去,道是莫非还记着泰安州的气来?
忙叫兴儿到家取了一匣金银来,对陈德甫道:“小侄在庙中不认得父母,冲撞了些个。
今先将此一厘金银,赔个不是。”
陈德甫对周秀才说了。
周秀才道:“自家儿子如何好受他金银赔礼?”
长寿跪下道:“若爹娘不受,儿子心里不安,望爹娘将就包容。”
周秀才见他如此说,只得收了。
开来一看,吃了一惊,元来这银子上凿着“周奉记。
周秀才道:”可不原是我家的?
“陈德甫道:”怎生是你家的?
“周秀才道:”我祖公叫做周奉,是他凿下记字的。
先生你看那字便明白。
“陈德甫接过手,看了道:”是倒是了,既是你家的,如何却在贾家?
“周秀才道:”学生二十年前,带了家小上朝取应去,把家里祖上之物,藏埋在地下。
已后归来,尽数都不见了,以致赤贫,卖了儿子。
“陈德甫道:”贾员外原系穷鬼,与人脱土坯的。
以后忽然暴富起来,想是你家原物,被地挖着了,所以如此。
他不生儿女,就过继着你家儿子,承领了这家私。
物归原主,岂非天意!怪道他平日一文不使,两文不用,不舍得浪费一些,元来不是他的东西,只当在此替你家看守罢了。
“周秀才夫妻感叹不已,长寿也自惊异。
周秀才就在匣中取出两锭银子,送与陈德甫,答他昔年两贯之费。
陈德甫推辞了两番,只得受了。
周秀才又念着店小二三杯酒,就在对门叫他过来。
也赏了他一锭。
那店小二因是小事,也忘记多时了。
谁知出于不意,得此重赏,欢天喜地去了。
长寿就接了父母到家去住,周秀才把适才匣中所剩的,交还儿子,叫他明日把来散与那贫难无倚的,须念着贫时二十年中苦楚。
又叫儿子照依祖公公时节,盖所佛堂,夫妻两个在内双修。
贾长寿仍旧复了周姓。
贾仁空做了二十年财主,只落得一文不使,仍旧与他没帐。
可见物有定主如此,世间人枉使坏了心机。
有口号四句为证:
想为人禀命生于世,但做事不可瞒天地。
贫与富一定不可移,笑愚民枉使欺心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