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庄子休鼓盆成大道
富贵五更春梦,功名一片浮云。
眼前骨肉亦非真,恩爱翻成仇恨。
莫把金枷套颈,休将玉锁缠身。
清心寡欲脱凡尘,快乐风光本分。
这首《西江月》词,是个劝世之言。
要人割断迷情,逍遥自在。
且如父子天性、兄弟手足,这是一本连枝,割不断的。
儒、释、道三教虽殊,总抹不得“孝”“悌”二字。
至于生子生孙,就是下一辈事,十分周全不得了。
常言道得好:
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与儿孙作马牛。
若论到夫妇,虽说是红线缠腰,赤绳系足,到底是剜肉粘肤,可离可合。
常言又说得好:
夫妇本是同林鸟,巴到天明各自飞。
近世人情恶薄,父子兄弟到也平常,儿孙虽是疼痛,总比不得夫妇之情。
他溺的是闺中之爱,听的是枕上之言。
多少人被妇人迷惑,做出不孝不悌的事来。
这断不是高明之辈。
如今说这庄生鼓盆的故事,不是唆人夫妻不睦,只要人辨出贤愚,参破真假,从第一着迷处,把这念头放淡下来。
渐渐六根清净,道念滋生,自有受用。
昔人看田夫插秧,咏诗四句,大有见解。
诗曰:
手把青秧插野田,低头便见水中天。
六根清净方为稻,退步原来是向前。
话说周末时,有一高贤,姓庄,名周,字子休,宋国蒙邑人也。
曾仕周为漆园吏。
师事一个大圣人,是道教之祖,姓李,名耳,字伯阳。
伯阳生而白发,人都呼为老子。
庄生常昼寝,梦为蝴蝶,栩栩然于园林花草之间,其意甚适。
醒来时,尚觉臂膊如两翅飞动,心甚异之。
以后不时有此梦。
庄生一日在老子座间讲《易》之暇,将此梦诉之于师。
却是个大圣人,晓得三生来历,向庄生指出夙世因由。
那庄生原是混沌初分时一个白蝴蝶。
天一生水,二生木,木荣花茂,那白蝴蝶采百花之精,夺日月之秀,得了气候,长生不死,翅如车轮。
后游于瑶池,偷采蟠桃花蕊,被王母娘娘位下守花的青鸾啄死。
其神不散,托生于世,做了庄周。
因他根器不凡,道心坚固,师事老子,学清净无为之教。
今日被老子点破了前生,如梦初醒。
自觉两腋风生,有栩栩然蝴蝶之意。
把世情荣枯得丧看做行云流水,一丝不挂。
老子知他心下大悟,把《道德》五千字的秘诀倾囊而授。
庄生嘿嘿诵习修炼,遂能分身隐形,出神变化。
从此弃了漆园吏的前程,辞别老子,周游访道。
他虽宗清净之教,原不绝夫妇之伦,一连娶过三遍妻房。
第一妻,得疾夭亡;第二妻,有过被出;如今说的是第三妻,姓田,乃田齐族中之女。
庄生游于齐国,田宗重其人品,以女妻之。
那田氏比先前二妻,更有姿色。
肌肤若冰雪,绰约似神仙。
庄生不是好色之徒,却也十分相敬,真个如鱼似水。
楚威王闻庄生之贤,遣使持黄金百镒,文锦千端,安车驷马,聘为上相。
庄生叹道:“牺牛身被文绣,口食刍菽,见耕牛力作辛苦,自夸其荣。
及其迎入太庙,刀俎在前,欲为耕牛而不可得也。”
遂却之不受。
挈妻归宋,隐于曹州之南华山。
一日,庄生出游山下,见荒冢累累,叹道:“‘老少俱无辨,贤愚同所归。
’人归冢中,冢中岂能复为人乎?”
嗟咨了一回。
再行几步,忽见一新坟,封土未干。
一个少妇人,浑身缟素,坐于此冢之傍,手运齐纨素扇,向冢连搧不已。
庄生怪而问之:“娘子,冢中所葬何人?
为何举扇搧土?
必有其故。”
那妇人并不起身,运扇如故。
口中莺啼燕语,说出几句不通道理的话来。
正是:
听时笑破千人口,说出加添一段羞。
那妇人道:“冢中乃妾之拙夫,不幸身亡,埋骨于此。
生时与妾相爱,死不能舍。
遗言教妾如要改适他人,直待葬事毕后,坟土干了,方才可嫁。
妾思新筑之土,如何得就干,因此扇搧之。”
庄生含笑,想道:“这妇人好性急!亏他还说生前相爱。
若不相爱的,还要怎么?”
乃问道:“娘子,要这新土干燥极易。
因娘子手腕娇软,举扇无力。
不才愿替娘子代一臂之劳。”
那妇人方才起身,深深道个万福:“多谢官人!”
双手将素白纨扇递与庄生。
庄生行起道法,举手照冢顶连搧数扇,水气都尽,其土顿干。
妇人笑容可掬,谢道:“有劳官人用力。”
将纤手向鬓傍拔下一股银钗,连那纨扇送庄生,权为相谢。
庄生却其银钗,受其纨扇。
妇人欣然而去。
庄子心下不平,回到家中,坐于草堂,看了纨扇,口中叹出四句:
不是冤家不聚头,冤家相聚几时休?
早知死后无情义,索把生前恩爱勾。
田氏在背后,闻得庄生嗟叹之语,上前相问。
那庄生是个有道之士,夫妻之间亦称为先生。
田氏道:“先生有何事感叹?
此扇从何而得?”
庄生将妇人搧冢,要土干改嫁之言述了一遍。
“此扇即搧土之物。
因我助力,以此相赠。”
田氏听罢,忽发忿然之色,向空中把那妇人“千不贤,万不贤”骂了一顿,对庄生道:“如此薄情之妇,世间少有!”
庄生又道出四句:
生前个个说恩深,死后人人欲搧坟。
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田氏闻言大怒。
自古道:“怨废亲,怒废礼。”
那田氏怒中之言,不顾体面,向庄生面上一啐,说道:“人类虽同,贤愚不等。
你何得轻出此语,将天下妇道家看作一例?
却不道歉人带累好人。
你却也不怕罪过?”
庄生道:“莫要弹空说嘴。
假如不幸,我庄周死后,你这般如花似玉的年纪,难道捱得过三年五载?”
田氏道:“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
那见好人家妇女吃两家茶,睡两家床?
若不幸轮到我身上,这样没廉耻的事,莫说三年五载,就是一世也成不得,梦儿里也还有三分的志气!”
庄生道:“难说!难说!”
田氏口出詈语道:“有志妇人胜如男子。
似你这般没仁没义的,死了一个,又讨一个,出了一个,又纳一个,只道别人也是一般见识。
我们妇道家一鞍一马,到是站得脚头定的,怎么肯把话与他人说,惹后世耻笑!你如今又不死,直恁枉杀了人!”
就庄生手中夺过纨扇,扯得粉碎。
庄生道:“不必发怒,只愿得如此争气甚好!”
自此无话。
过了几日,庄生忽然得病,日加沉重。
田氏在床头,哭哭啼啼。
庄生道:“我病势如此,永别只在早晚。
可惜前日纨扇扯碎了,留得在此,好把与你搧坟。”
田氏道:“先生休要多心!妾读书知礼,从一而终,誓无二志。
先生若不见信,妾愿死于先生之前,以明心迹。”
庄生道:“足见娘子高志,我庄某死亦瞑目。”
说罢,气就绝了。
田氏抚尸大哭。
少不得央及东邻西舍,制备衣衾棺椁殡殓。
田氏穿了一身素缟,真个朝朝忧闷,夜夜悲啼。
每想着庄生生前恩爱,如痴如醉,寝食俱废。
山前山后庄户,也有晓得庄生是个逃名的隐士,来吊孝的,到底不比城市热闹。
到了第七日,忽有一少年秀士,生得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俊俏无双,风流第一。
穿扮的紫衣玄冠,绣带朱履,带着一个老苍头,自称楚国王孙,向年曾与庄子休先生有约,欲拜在门下,今日特来相访。
见庄生已死,口称:“可惜。”
慌忙脱下色衣,叫苍头于行囊内取出素服穿了,向灵前四拜道:“庄先生,弟子无缘,不得面会侍教。
愿为先生执百日之丧,以尽私淑之情。”
说罢,又拜了四拜,洒泪而起,便请田氏相见。
田氏初次推辞。
王孙道:“古礼,通家朋友,妻妾都不相避,何况小子与庄先生有师弟之约?”
田氏只得步出孝堂,与楚王孙相见,叙了寒温。
田氏一见楚王孙人才标致,就动了怜爱之心,只恨无由厮近。
楚王孙道:“先生虽死,弟子难忘思慕。
欲借尊居,暂住百日。
一来守先师之丧,二者先师留下有什么著述,小子告借一观,以领遗训。”
田氏道:“通家之谊,久住何妨。”
当下治饭相款。
饭罢,田氏将庄子所著《南华真经》及《老子道德》五千言,和盘托出,献与王孙。
王孙殷勤感谢。
草堂中间占了灵位,楚王孙在左边厢安顿。
田氏每日假以哭灵为由,就左边厢与王孙攀话。
日渐情熟,眉来眼去,情不能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