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卿坐在黄包车上,看这城市夜景看得正奇异,拉着她的车夫,把车往路边一拐,车把手往下面一放。
珍卿抬头一看,果见那酒店的门顶上,镶着“东方饭店”四个大字——他们目的地到了。
封管家来到珍卿身前,就请珍卿下车,引着她走上酒店门口的阶梯,说到里面就能见到她三哥。
就见那饭店大门里面,走出一个打扮很时髦的女人。
她穿着很有设计感的丝质长裙,头上戴上一个小圆礼帽,帽子檐上还有网纱披垂下来。她拿着一把小折扇,不紧不慢地扇动着。
这女人迎面站在他们面前,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很有腔调地说:“哪来的小叫花子嘛,还特意叫我来接!”
封管家愕然地指着那女人,说了一个“你”,又说了一个“不是”,然后话音一顿,又莫名其妙地闭嘴了。
那女人娇声地嚷一句:“封管家,有甚大惊小怪的,活像没见过世面一样,我跟三哥出来玩,你不许跟人乱说。”
封管家唯唯诺诺地答应,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这女人的妆容很浓,面容在网纱后若隐若现,但也能看得出来,她身姿窈窕,骨相玲珑,长得一定不难看。
珍卿摸不着头脑,暗想:这个女人是她“三哥”的相好?这位封管家也认识她?
她有点不放心地问:“封管家,现在进去找三哥吗?”
封管家对珍卿笑说:
“五小姐,你跟着四——这位小姐去吧。她会带你找三少爷。
“家里断电,我总要回去处置,不敢在外面逗留。你跟着四——,跟着这位小姐进去,没事的。”
那女人就嗤笑一声,轻飘飘地说一句:“谢公馆竟然有五小姐了,我听着倒是听新鲜。哼,跟我来吧。”
说着她曼妙的身姿一扭,抬脚就往里面走,见珍卿他们没跟上去,又回头说了一句:
“还愣着做甚?快跟上来,乡下人呆头呆脑,真讨嫌——”
杜三叔忙替珍卿应下,扯着珍卿走过了那大门,就进了东方饭店的前堂。
这饭店大堂的设计,很像外国的宫廷建筑,深高静广,金碧辉煌,有一种庄重典雅的气质。
这大厅的北边,一些屏风、盆景遮挡的区域,还摆列着一些桌椅,有一些客人在喝饮料谈天。
珍卿没机会抬起头,看头顶上的吊灯,只感觉视线里煌煌明亮,照得简直像白天一样,头顶上大概装了许多灯。
这大厅对着门的方向,有三四个门廊,门廊里面是不同装设风格的长廊,不知道通向什么地方。
左右两边也各有长廊,好像是上楼梯的地方。
那个身姿窈窕的女人,直接带着珍卿跟杜三叔,走进对着大门的第二个门廊。
这女人步子踩得又大又快,珍卿小跑着才能跟上。
她的耳朵里,就听见高跟鞋砸地的声音,空空响在这长廊里。
走着走着,里面西洋乐器的声音,越来越醒耳了,空气中酒精气味,也越来越鲜明了。
这个女人带着他们,走到长廊尽头,走到倒数第二的门前时,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一眼珍卿和杜三叔,不耐烦跟她说:“快点啦!”
然后她就顿了一下,打量一下珍卿两人,皱着眉头说:“怎么邋里邋遢的,不晓得收拾利索,黑擦擦地就出门,不讲究!”
珍卿心想,这女人,看着不是一般的相好,倒像是她那个三哥的真爱,说话的腔调好厉害的嘞!
这门后的屋子里,竟然有一个酒吧——这个东方饭店,真是高端大气上档次。
才一进到这酒吧里面,就见一个穿制服的西洋乐队,在右侧一个小舞台上,卖力地演奏着。
这里的光线,比外面暗了很多,除了小舞台之外,只看见北边一个大吧台,场中还摆着一些小圆桌子。
中国外国的男女客人,就坐在昏暗的灯光中,喝酒抽烟,谈天说地。
珍卿还看见一个洋鬼子,身边搂着两个中国姑娘的,那俩姑娘正笑得花枝乱颤。哎,这个世道。
珍卿走这一长趟路,身上又出了一身黏汗,身上痒嗖嗖的,一方面身上难受极了,一方面又觉得与这里格格不入。
她看身边的杜三叔,他好像也有点不自在。
这样想着,脚步不觉就放慢一些,那领路的女人,径直往里面走去了。
他们就赶紧跟上去,见里头竟还摆着沙发,灯光同外面一样暧昧不明。
那女人走进去,一屁股坐在一个男人旁边,抱怨连声地说:“三哥,人给你带来了。”
那个“三哥”坐在背光处,珍卿抬头看过去,看不清他的相貌。
她一瞬间获得的印象,觉得是个年轻的男子,他浅蓝色的西装裤子,熨得平整服帖,高档的黑色皮鞋,擦得证铮明瓦亮。
旁边一边财大气粗的中年男子,醉醺醺地问那位三哥:“三少,你怎么招来两个叫花子,带来虱子倒不怕,可别有甚传染病……”
另一个穿着低胸红裙,妆容很有点冷艳的女郎,也非常妩媚地,笑睨了三哥一眼说:
“瞧瞧这小黑丫头,煤堆里滚过一样。特意领来这里相见,陆先生,这怕不是你的女儿吧?”
说着那女人咯咯笑了两声,她那饱满白嫩的胸脯,就激动得颤抖了两下。
她身边醉醺醺的中年男,立时看得眼迷口馋,口水都要流一地了。
非礼勿视,非礼勿礼,珍卿很自觉地,低下了她文明的眼睛。
可怜她太过饥饿,刚才在想,那红裙大姐的一对好胸,炒出来肯定能装三四盘。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恶念退散,鬼神无犯。
那个三哥轻笑一声,说:“姚女士说笑,我生不出她这么大的。”
珍卿听得耳朵一动,这三哥的声音,又磁性又温润,好好听诶。
这三哥光凭这一管动人嗓音,即便浪迹花丛,肯定也比脑满肠肥的那类吃香些。
不过,她现在特别想知道,这啥时候能吃上饭呢这个。
又听那位三哥语气很淡地,对身边那个带路的女人说:“你带两位客人回房,先好好洗个澡,再安排晚饭。”
那女人真有脾气,跟三哥发恼:“你有那么多人使唤,做甚总要使唤我?”
那三哥压抑着怒气,低低地说了一句:“快去!”
那女人不甘不愿地起身,气呼呼地吼了珍卿两人,叫他们跟着走。
珍卿两人走了以后,那个色迷迷的洪老板,兴滋滋地跟陆三少,聊起传统红灯区里的旖旎风光,说那“赛貂蝉”“赛西施”怎么怎么样。
陆浩云随意敷衍着,那红裙女人,见这洪老板□□熏心的□□模样,心中颇为厌烦,就借故要起身离开。
陆浩云跟红裙女人客气两句,她就摇曳生姿地走开了。
陆浩云向门外摆摆手,叫来守在外头的随从阿永,跟他低声吩咐了一番,阿永应了一声:“三少爷放心,我一定把四小姐,安全送回谢公馆。”
阿永才走开,一个提公文包的秘书样的人,走到陆三少跟前,低声跟他耳语两句。
陆浩云听完以后,声色不动,缓缓地站起身来。
他一边扣上西装扣子,看着跟陪酒女腻歪的洪老板,言笑自若:
“洪老兄,小弟有一件闲事要办,洪老板自在高乐,一应花销,都记在我陆某人账上,今天我做东道,洪兄可要尽兴而归,千万不必客气啊。”
说着就要告辞而去,醉意迷离、说话都大舌头的洪老板,听言愣了一下。
洪老板无意间向门口一看,见陆浩云的秘书乔松,正跟他们共同的熟人——崔老板,很紧密地凑在一起说话,那乔秘书跟崔老板谈笑有加,十足亲热的姿态。
这洪老板眼中的迷离醉色一清,丢开扯拉半天的陪酒女,一把扯住陆浩云,着紧地问道:“陆老弟,那姓崔的怎么也来此地,不会是陆老弟你请来的吧?”
陆浩云若有深意地低头笑,故意含糊其辞:
“洪老哥,海宁工商界的人士,都知道我陆浩云,好交各路朋友,愿意来我,就是看得起我,我焉有怠慢之理?洪老兄,不好让崔老板空等,你先坐一坐,小弟稍后就来。”
这洪老板瞬间神色变幻,疑思了一瞬间,扯住陆浩云哈哈大笑,道:
“陆老弟,这可就是你的不对,说好今日走卖地的合同,这正事还没办完,你老弟拍拍屁股走人。
“那不是洞房里弄得正入港,你老弟忽然要鸣金收兵,把新娘子晾在当中央,这可不是男人该办的事。老弟你先别忙着走,这合同的事,咱哥俩儿再聊一聊。”
这洪老板生拉硬扯地,就是不许陆浩云离座,陆浩云没有硬挣着离开,还在听着洪老板说话,但他神色淡淡的,心不在焉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原本跟崔老板说话的乔秘书,急匆匆地走过来,拿着一份合同,小声跟陆浩云说:“陆先生,崔先生等着您签字,你看您是不是?”
就见那洪老板一拍大腿,很豪阔地大笑两声:“陆老弟,西郊那三百亩好地,哥哥大出血匀给你,八千块成交了。咱们就当交个朋友。”
这洪老板一说出口,见陆浩云淡淡地,全不热心的样子,听他勉强说道:“洪老哥,不瞒你说,小弟有意购入西郊荒地,是预闻那里要通开数条铁路,专司全国商贸货运。
“可是你看现下的时局,南方geming党势如破竹,基本是尽打胜仗,江越的富豪缙绅,纷纷携家卷产北逃,眼见这geming党就要兵临海宁城下,洋人的远洋舰,近日都在江海游弋。海宁的吴大帅,听说也在招兵买马。
“双方果真大打出手的话,海宁这个商业和金融中心,必然免不了一场浩劫,洪老板,我现在若以高价,买入你的三百亩荒地,何时能收回本钱呢?等到时局更加严峻,恐怕我也要举家逃避兵灾,要这么多荒地,岂不是白白砸在手里?”
陆浩云这一席话,还真把洪老板说慌了。
他可不就是碍于如此时局,才要整理产业、举家北迁嘛,那三百亩荒地,搁了多少年都没升值。
现在更成了烫手山芋,他是迫不及待地想甩出去。前日正好听说,这谢公馆的陆三少,有意购入西郊荒地,他成心想抻一抻价钱。
没想到把事情抻裂巴了,洪老板连忙往回找补,拉着陆浩云卖惨求情:
“好老弟,你也晓得我洪大星,娶了七房老婆,生了十六个儿女,这一帮子要命的讨债鬼,能吃能花能挥霍,我这偌大的家业,这么多年,都快被他们吃蛀空了。
“这一回举家往北边走,要不多备些银钱,你哥哥我一家子,吃不了几顿干粮馒头,那就要领着一家老少男女,挨着街沿儿敲碗要饭了,还要被恶主人家的野狗撵……好兄弟,你忍心看哥哥,落到这个地步吗?”
陆浩云听得想要发笑,握着拳头掩饰了一下。
话说这洪老板,不去天津说相声,真是屈了他的才,真是人话鬼话张嘴就来。
听他实在说得“可怜”,两方讨价还价一番,出于为朋友排忧解难,陆浩云最后“免为其难”地,以五千块的价格,买下洪老板西郊的三百亩荒地。
洪老板这心情起起伏伏,在拿到陆浩云给的五千块银行本票后,转为掩饰不住的欢喜。
东方饭店三楼住房处,目送洪老板搂着一个女人,志得意满地进了房间。
陆浩云和乔秘书,重新上了电梯,到了五层楼的房间里,乔秘书又拿出一本合同,递给陆浩云说:
“这是崔锦时的合同,二百五十亩西郊荒地,每亩均价十四块,全计三千五百块钱。崔老板已经签字钤印。陆先生,您过目一下。”
陆浩云接过合同,很快地翻了一遍,拿过来签字钤印,有点疲倦地说:“你去办吧。”
乔秘书又拿出一封电报,交给陆浩云看:“应天商储银行的钱甫贞行长,发来谢电,说感谢您对国民geming的大力支持,说geming若是胜利,功劳簿上必有浓墨重彩的一笔。”
正在换衣服的陆浩云,听言哂笑了一声,问乔秘书:“我若是没记错,我只给了他八千块钱,为geming军筹措军饷,与那些动辄献资数十百万的豪商,我远远算不上功勋卓著吧。”
乔秘书也笑了一下:“钱行长想必知道,陆先生是商界奇才,满世界难找的点金圣手,自然要为他的主子,好好拉拢于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