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释兰城知道疯君未死时,荀涓就知道,这一天早晚会到来。然而等到这一天真的到来,梦魇中的紫衣男人活生生的站在她的眼前,她的心情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朱唇微勾,荀涓撩起一缕青丝绕指,嗔怪道,“谁不知道疯君本名闫空道?你我多少也算是故交,拿这话哄我,有意思吗?”
“我怎么舍得骗你?”
闫空道轻笑着摇头,嘶哑的嗓音中透出些许宠溺之意,含笑道,“此闫非彼阎。”
“何意?”
他又笑了声,面具后的眼眸凝望着月下的荀涓,似笑似叹,“我一直想不通,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能杀了我——”
“但看到你,我就知道了。”
荀涓看着他,没有说话。
“首先,她必须是个像花羞夫人一样的美人。”
月光中,佳人肤光胜雪,颜若朝华。细细的柳叶眉下,一双美目盈盈含雾,楚楚动人。尤其是隐藏在娇媚之下的怨恨,仿佛让他经年被烈火灼烧到麻木的躯体都涌出了一缕兴奋。
“其次,她要恨我。”
男人磁性的嗓音中暗藏着情涩的暗哑,面具之下目光灼灼,别有意味。
“恨,实在是一种极端美丽的情绪。你说对吗?花羞夫人。”
荀涓目光微凉,说出的话却依旧柔媚动人,亦娇亦嗔,“你叫谁花羞夫人呢?当真恼人。”
“花羞是你,涓涓也是你。”男人的声音意味悠长。
一旁,佛子沉静地看着他们的交谈。
这二人明明是生死之仇,说起话来却像故交好友重逢一般,明知这和乐是假象,却有一种奇特的旁人无法插入的默契。
“那我说,疯君也是你,闫空道也是你。可你又说我错了。”
荀涓眼波流转,似笑非笑地试探道,“莫非,还能有两个你不成?”
闫空道拨了拨掌中火焰,笑声低哑。
“你定要说疯君是我,也算是,但要分开来,也算不是。”
得到这么一个表意不明的回答,荀涓皱起眉头,看着那抹紫焰,暗中咬牙。正要再说什么试探,却忽有一道灿烂的金色佛光从她身侧亮起。
闫空道的目光转向湛恩,在那佛光的威胁下,一改之前面对荀涓时的悠然闲散,身子挺立,脊背绷直,杀机顿显。
佛子的气势浩如渊海,庄严宏大,与他的幽暗邪异全然不同。
灿金与深紫,两个神庭境大能的气势分庭对冲。气浪如涟漪般扩散开去,顷刻间,园子里草木摧折,瓦片逆着此间,往四面八方掀飞了出去。
这仅仅是威压的对抗,双方都未动用真正的灵力,点到即止。在吸引来更多关注之前停手。
浩荡的威压同时停止了。
却直接冲散了方才荀涓与闫空道之间营造出来的和谐默契的假象,将尖锐的锋芒摆在了明面上。
荀涓在湛恩的维护之下,没有受到双方威压的影响。
她倒不是介意湛恩与疯君对上,打断了自己的试探。只是奇怪,以湛恩清静温和的行事作风,怎么也不像是会这样主动出手挑衅的人。
心中存了疑惑,荀涓转过脸看向被自己忽视了片刻的湛恩。
“大师,你……为何……”
她不知该如何发问。毕竟她跟疯君才是死仇,湛恩完全是因她被牵扯进来的。如今她却要问他突然出手打断自己跟闫空道对话的原因,心中总有些莫名的心虚感。
而佛子听到她的声音,转眸看向了她。
之前面对闫空道时肃穆庄重的神态肉眼可见地微微柔和了些,佛子仿佛知道她的疑惑,温声解释道,
“你伤势未愈,被神庭境的威势压着,总归不适。”
那一双眸子澄净,黑如点漆,平和中蕴着淡淡的关切。不含半点虚假。
清润的嗓音,温和如故。
荀涓听着湛恩的话,一时怔然。假如神府受损,的确是容易被高阶修士的威势影响。
这么说来,他方才那异常的举动,是为了保护她吗?
大许是有深恨的疯君在旁边做对比。荀涓此时看着佛子温和的眉眼,心中涤荡着复杂难言的暖流。
恍然间,只觉得和尚那平淡的五官都有了一种动人的气韵,像是在发光一样。
风中似有若无的莲香又将她拉回了神交之时,那种被对方的神念簇拥顶礼的无上快感……
荀涓定了定神,笑着道了声谢,好似不经意地捋了下耳鬓边的碎发,垂下眼眸。
他待她向来是很好的。
但若是有一天,他知晓她的神府并未受什么伤,而是她有意算计他破戒动心,还会对她这么好吗?
*
不同于荀涓对佛子的话深信不疑,疯君看着湛恩的目光就不甚友好了。
最了解男人的还是男人。
一个照面,短暂的交锋,闫空道就明白了湛恩此举的意图所在。
说白了,他就是吃醋!
这个看起来光明伟正的佛子对女人有着比自己更强的占有欲。
他妄图通过这样的交锋,告诉自己,纵然自己与荀涓言语间表现得再亲热默契,也是敌人。
而他……这个一言不发的佛子,才是站在她身边的男人。
“可笑。”
闫空道嗤笑一声,透出浓浓的嘲弄,别有意味地说道,
“都说须弥圣地的佛修六根清净,四大皆空。你这佛子,倒是与众不同。”
“阿弥陀佛。”
湛恩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却是眉目清朗祥和,不见半点阴霾。
温言含笑道,“我即众生,众生即我。贫僧也不过芸芸众生之一,何谈与众不同。”
闫空道饶有兴致。
“哦?这么说来,你是众生,我也是众生。既然没有不同,佛子方才为何以势对我?难道佛的眼中也有善恶之执吗?”
湛恩摇了摇头,平静作答,“人无善恶,善恶存乎尔心。然万法皆空,因果不空。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施主手掌业火熊熊,难道看不见业力随身吗?”
荀涓在旁听着二人对话,表情一言难尽。
她恍然觉得这一魔一佛,两个神庭境的大能高大上的辩论,有一种后宅女子唇枪舌战、争锋吃醋的荒谬之感……
但在仔细想想,疯君会跟人争很正常,但佛子怎么可能会有争心呢?
错觉,一定是错觉。
把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收拢,荀涓的目光却直直看向了闫空道掌中,那抹近乎于黑色、充斥着暴戾与毁灭气息的幽冥紫炼。表情越来越凝重。
而另一边,听到湛恩最后的质问,疯君放声大笑。
“本座不怕业随身,只怕业不够深,太过无趣。”
笑过以后,他不再继续同湛恩辩论。而是重新看向荀涓,将手中紫炼火轻轻抬起。
悠然问她,“夫人,感觉到了吗?”
荀涓死死盯着那抹紫火,“什么?”
“当然是火。”
伴随着男人嘶哑的嗓音,他掌中那抹火焰瞬间扩大至原来的三倍,变成一个流动的、浑圆的球体,黑紫色火焰浓郁粘稠,充斥着邪祟、暴戾的幽冥气息。
“感觉到了吗?”
他面具下的脸应是在笑,用一种近乎宠溺的语气,像个循循善诱的导师一样,将教导的话语娓娓道来。
“它很激动……你得到了这孩子,却没有好好养它……它饿得久了,自然不想跟你了。”
荀涓面色一沉。
她感觉到了。
被她炼入神魂的紫火在蠢蠢欲动,像一个调皮的孩子。跳跃、兴奋、躁动不安,以及,被压制……
仿佛随时都要脱离她的神府,融入对面的黑色火球。
疯君磁性低哑的声音暗藏蛊惑,“若跟我走,本座可以不计较过去,让你保留那一点幽冥紫炼。”
所有人都知道疯君得到了幽冥紫炼。
她也一直以为她夺来的是幽冥紫炼的本源,但万万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一个疯君,还有一个本源。
甚至……对方的,看起来才是幽冥紫炼真正的本源……
那她炼入神魂的,又是什么呢?那她为了谋取幽冥紫炼火本源所做的那些,又算什么呢?
却在此时,忽有清润的嗓音传入耳中。
“莫忧。”
荀涓寻声望去,正与湛恩沉静祥和的黑眸相对视。
他抿了抿嘴角,目光澄净而温润,带着些许安抚的意味,用温和的语声道出一句。
“他打不过贫僧。”
荀涓:???
“……哈?”
她一时愣住,大脑有些转不过弯来,怀疑自己在做梦。
刚才那句话,真是佛子说出来的?
停滞几息,女人洁白的贝齿轻咬下唇,缓缓露出个不知该发笑,还是该困惑的古怪表情。
“大师,你今夜……跟平常不太一样。”
“如何不同?”
湛恩平静的语态下是绷紧僵直的脊背。
“安慰人的说辞……佛子就算要劝我,也不会……”用这么直白且狂妄的语句。
她默默咽下后面半句评价,改口道,“像你往常,应当会说句什么禅语,或者……听起来就很玄奥,很可靠,很能说服人的话。”
“是这样吗?”湛恩挺直的眉头微微拧起,看着她问。
荀涓重重点头,暗道不习惯。然心头萦绕的仇怨,却因他今晚的异常表现,减淡了许多。
“如此……也好。”
湛恩沉吟一刻,对她微微颔首。
下一刻,在荀涓懵逼的注视中,佛子缓缓伸出手。一道金光浮动,须弥圣地的仙器四轮十二环禅杖瞬间出现在他手中。
他回眸看了眼荀涓,然后面朝疯君的方向,手持法杖,缓缓迈出一步。
朗声诵曰,“天上地下——”
佛子赤色袈裟,金光法杖,金灿灿的佛光似大日降临,将齐府的园子照得如同白昼。
然而荀涓看着佛子持杖的背影,惊艳之余,整个人都要惊呆了。
她方才是说了要湛恩讲一句可靠的、让人信服的禅语安慰人,但也没要这么隆重的可靠方式啊。
仙器都取出来了,他难道是要用实际行动验证那句“他打不过贫僧”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