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包括裴安在内的绝大多数人不禁心头一跳。
除了三人。
一边是打算孤注一掷的宋长瑾和云知羡良人,电光火石之间明白了什么,有些凝重的面色霎时松缓了些。
一边则是不知何时挪到裴安下首的黑袍青年。
他眯了眯眼,漫不经心揽着宛如八爪鱼紧贴着他的裴沁,指尖下意识狠狠刺入柔软的腰腹里。
“华哥哥……”裴沁忍不住低语一声,扁着嘴委屈巴巴,“沁儿好怕……”
见事发一切按照自己的预料展开,傅云泽索性多了几分耐性,“不怕,一切很快就结束了。”
傅晚韫,哪怕再来一世,你还是斗不过我!
“嗷——”
又是一声微弱的痛呼,带起墓葬顶部悬挂的八角宫灯“叮咚”作响,引得在场之人又是一阵头皮发麻。
有胆小者,视线对上宫灯内晃悠的烛影,止不住尖叫一声后两眼翻白晕死过去。
“何人在此装神弄鬼?给本座滚出来!”自诩为九州武修界泰斗的裴安,横眉倒竖冷斥的同时,挥袖直接掀翻面前的翡玉桌案,满载的瓜果珍馐霎时便陷入泥土当中。
然而回应他的,有耳畔更多此起彼伏的惨嚎,也有白玉暖石地面逐渐浸了一层妖冶的猩红。
裴安:“……”
泥人还有三分火气,何况他本就不是好脾性的人。
加上这又是裴夙的婚宴,若被一个不知名的宵小耍得团团转,让他堂堂白虎道家主的脸往哪儿搁?
于是他一把掀开怀里千娇百媚的美婢,提刀正面向墓葬飞去。
不管来人是何居心,夙儿生祭冥神的洞房之夜一定不能遭到毁坏!
“嗖——”
“家主当心!”眼见一道尖锐的黑影向裴安刺去,有死忠下属心下一惊连忙喊道。
“雕虫小技!”裴安不屑冷哼,如从前一般闪身。
然而——
“噗嗤”一声,根本未把黑影放在眼里的裴安,不知为何左肩竟生生被刺入了筋骨!
一刹那,泛着浓郁腥味的血气四散开来,一滴一滴坠入下方早已淌了血河的席间。
“到底是谁?!”
裴安彻底慌了。
就连躲在暗处的傅云泽,把这一幕收入眼底之际,阴翳的眉头紧紧皱起。
“华哥哥……”仰仗有个高手排行榜榜二的亲爹,一向为所欲为的裴沁这下是彻底慌了。
身为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裴氏大小姐,即便不如嫡公子那般居于万人之上,可享受的日子也是前呼后拥。
过度耽于享乐,裴夙不学无术,裴沁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因此从未见过大风大浪的娇贵小姐,前一刻还幸灾乐祸终于斩草除根了许意棠这个祸害,以后可以与傅云泽高枕无忧,下一瞬便生死都保不住。
让她如何不慌?
“华哥哥、华哥哥,我们、我们趁乱逃跑好不好?”她紧紧抓住傅云泽的袖口不放,眼角眉梢写满了惊恐,“我好害怕,求求你带我离——!!”
可惜一个哭哭啼啼的“开”字还没说出口,便彻底堵在了喉间。
傅云泽:“……”
对上那双死死瞪圆的眸子,仿佛看见了未来得及也没了机会再问的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
他扯了扯唇角,毫无温度的凤眸低垂,落在下首全无气息的裴沁面部,似有讥讽无声划过。
这世间,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
自他隐匿白虎道那一刻起,便身后便多了这个除了吵闹便一无是处的蠢货,只会给他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他是九州名正言顺的主子,凭什么要被裴安呼来喝去,被裴沁颐指气使!
那么冷箭袭来之际,实在躲避不开的他,只有拿昔日高高在上的裴大小姐挡一挡了。
反正他伏低做小这些时日,自然要找一些利息了。
他傅云泽,曾经、也是不久以后的九州帝君,怎么可能会做亏待自己之事?
“砰——”
蓦地,一道宛如石破天惊的沉木声,再次在哀嚎遍野的天际响起,将他的听觉刺得狠狠一颤的同时,也打断了这些在他脑中翻涌的念头。
“啊——”
又是一阵纷至沓来的痛嚎,连挣扎动弹都不得,便被不知从何处飞落的棺盖砸断了生息。
傅云泽:“……”
袖间掩藏是拳头紧攥之际,他猛的转眸望向墓葬的方位,心头那股不好的预感又强烈了些。
意料之中,正是一身墨红衣袍的颀长身影。
“敢让本座的人嫁给一个死人,”他冷嗤一声,声线机械又淡漠,在这尸骸遍野的旷野处只显诡异,“那你们,变去祭奠冥神吧。”
阴风吹过,熄灭了影影绰绰的烛火,落在他那本就冷白的肤色处,多了一抹没有人气的阴影。
话落,一道红光自远处袭来,隔空悬在他的面前。
刀锋汩汩冒着血,发出兴奋至极的铮鸣。
是屠神。
——传闻中的血洗长安夜,被魔头傅晚韫操纵着染红半边天的魔器!
不止傅云泽眉目一颤,就连被他温柔护持在怀里的许意棠,一颗高悬的心呈直线坠落。
她清楚自己的指尖,从骨节到表皮的每一处都冰冷到极致。
无关乎险些合葬在棺椁当中,与蛊虫做成的男尸一道生祭冥神。
更可以感知到,抱着他的一双手,或者说这个人,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
任凭她再怎么紧紧环抱回去。
“傅晚韫……我没事,”她用力摇摇头,想要无视识海里最真切的猜测,唇瓣努力扬起一抹弧度,“我真的没事,你先放我下来好不好?”
意料之中的,他没有回应。
“老大!”下首一剑封喉裴氏宗亲的云知羡,可算松了口气的同时,嬉笑着急切对墓葬边伫立的红袍郎君喊道。
幸好老大得了消息,及时与北斗七星一道赶来,否则就他和宋长瑾,以裴安手段的狠毒,别说救出王妃姐姐,只怕他们三个都得交代在这。
与粗神经的云知羡比起来,敏锐察觉傅晚韫有些许不对劲之处的宋长瑾,挥扇击退裴氏的同时,清俊的容颜有忧切一闪而过。
皇上赶来之前,但愿是他想多了。
“……何处来的鼠辈!胆敢破坏吾儿成婚,真是好大的狗胆!”好不容易止住肩头剧痛的裴安,彻底被激怒得狂叫。
长刀出鞘,直指一语不发的傅晚韫道,“今日要是不割了你的狗头,本座誓不为人!!”
狠话撂完,可谓怒发冲冠的裴安,挥刀间将内功灌输到极致。
可惜故步自封在“没了叶无修,裴安就是九州第一”的他,着实小瞧了傅晚韫。
根本不见得对方怎么动作,裴安操刀想直愣愣竖劈过去时,后知后觉发现刀刃不知何时脱离了刀柄。
还没来得及愣神,肩胛骨到手腕,又是一阵撕裂的痛感。
紧接着是双腿。
而后是双脚脚腕。
再蔓延到脖颈。
意识弥留的最后一刻,不止清晰明了感知有温润的艳丽从眼前越过鼻尖,一滴一滴缓缓坠向棺椁。
就像瞬息由歌舞升平变成尸骸遍野的席间一样。
他发不出一丝的声音。
“轰隆——”
声如洪钟的砸地,把本就压抑绝望的众人再次逼近地狱。
曾经九州高手排行榜榜二的白虎道裴氏家主,所谓三大正派的一代枭雄,就这样以身生殉了屠神。
“傅晚韫……”许意棠的视线,已经彻底被水雾笼罩,她的语气近乎哀求,“你看看我,我一直有话没有对你说,你看看我好不好?”
终于察觉到她温软的声音,那双一如既往透骨生香的美眸望了过来。
四目相对。
他轻轻抬手,妖红的瞳孔轻颤,“谁动的?”
许意棠一愣。
“没有,我……”快速反应过来傅晚韫所问是何意的她,下意识摇摇头,“没有,只是脸颊有些不适,想来水土不服过了敏……”
倒不是想为谁开脱或是怯懦,而是怕扩大了傅晚韫的怨气,反而让无修道捡了便宜。
几欲慌乱的解释未完,唇瓣便被一根忽然伸出的手指挡住。
“骗子。”他冷嗤了一声,皮囊瑰姿艳逸的不像话。
许意棠:“……”
还没想到该如何应对,只觉腰间一紧,等到视野褪去染了红的玄袍,正对上仓皇跌倒的黑衫青年。
“是他?”屠神对准脖颈动脉处,傅晚韫侧眸,一本正经发问。
许意棠:“……”
拉着傅晚韫右腕的指尖又用力了几分,灵澈的杏眼再也掩饰不住氤氲。
有晶莹自眼角话落,正巧滴在环住她腰身的手指指尖。
指尖的主人怔了怔,写满妖冶邪肆的眸底,有一瞬迷惘划过。
“贱人!孤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眼见这魔头比预想中的还要癫狂,明明浑身滴血,已是强弩之末,却能轻而易举将裴安分尸。
决意能屈能伸,打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主意,傅云泽刚收了长剑想踏足逃离,一股强悍到野蛮的气息,当即让他整个人不受控倒飞着仰面铺地。
拾起狼狈,入目的正是楚端静这个处处与他作对的贱.人。
许是一夕从云端的大唐太子,变成连烂泥都不如的庶人泽实在太憋屈,面对昔日对他死心塌地的许意棠,一直强忍的情绪便再也不受控。
他想继续破口大骂,却惊恐得发觉,喉间涩痛的厉害。
……不!不可能!
用力张了张口,除了舌头细微落地,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连挣扎都不得,舌头便被连根拔起。
“哪只手动的?”被吸引回注意力的傅晚韫,发问时语调温柔得不像话。
“呜……”紧抿的唇瓣只能流出类似被踩了尾巴的猫叫声,略微上挑的凤眸眼底有痛恨流露,瞬间让尚在迟疑的许意棠下定了决心。
就当破罐子破摔,任性一次吧。
一时半刻彻底唤不回傅晚韫的理智,她便用整个后半生来等待。
再者,她还有最后一次原主留下窥探天机的机会。
“那只,”许意棠认真思索片刻,神情有些委屈,“不过没关系,已经过去了,一点都不疼。”
说着不疼,可那哪怕厚重珠粉已经涂到惨白的右颊,仍旧有清晰的掌印无法被忽视。
“过去?”他低低重复了这两个字。
一个呼吸的沉默过去,听到许意棠再次软音恳求“将她放下”,当真小心翼翼照做了。
只是左手始终紧紧与许意棠的右手相扣,没有一丝一毫的间隙。
右手则握持屠神,凶戾的红光正要刺向傅云泽时,一道似绝地求生的怒吼传来。
“傅贼!你大逆不道,昔日血洗大唐便罢了,如今为一红颜毁了公子成婚,又狠心手刃我裴氏家主,当真不怕惹怒冥神落了不得好死的下场吗?!”
说话者正是裴安的死忠追随者,眼见主子惨遭分尸而死,就连前不久刚拜入裴氏的门生华公子也被拔了舌断了手,深感兔死狐悲的同时,不免一个冲动斥责。
站在道德制高点吼完,本以为必遭报复的他,却迟迟不见满身裹挟恶气的红衣魔头动作。
“蠢货!”提剑游走在裴氏宗亲当中的云知羡,眼见这位自以为侠肝义胆的青年作死,不由暗骂一句。
敢在老大的忍耐极限反复横跳,当真是活腻歪了。
“傅贼!我大祁与你大唐分隔两地,井水不犯河水,你有何立场在我白虎道的地界横行放肆?!”
暗骂归暗骂,不得不承认,少年开了个又给足裴氏宗亲大着胆子谩骂的好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