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唱戏,一般在都是在过年或者有重要节日的时候,要么就是万寿节、千秋节这样的皇上,太皇太后、皇太后的生辰。
曲目也都是以吉祥热闹主,听来听都是那几样。热闹是热闹了,可是唱词曲调中规中矩,甚至落了俗套,毫无美感可言。
刚这一嗓子入了耳,胤佑同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这明白,么是听戏。
这是他没听过的曲调,没听过的新鲜词儿,没听过的风格。
一点也不吉祥不热闹,却听得人神激『荡』,顷刻间斗转星移,将人席卷到故事里的那个年代。
胤佑小声问曹寅:“这是么戏,怎么跟我以前听过的不一样?”
曹寅答道:“当然不一样,听的都是花部,这是真的雅部。”
么“花部”,么“雅部”,胤佑听不懂,又扭头去纳兰。
纳兰还在剥花生米,闻言轻笑一声:“就是昆曲与其他戏曲的区别。他这些江南文人认别的戏曲是花杂,又称『乱』弹。只有昆山腔,是雅乐声。”
胤佑恍然大悟,原来听戏也有鄙视链。他在宫里听的那些吉祥、热闹的曲目,唱腔铿锵有力,唱词通俗易懂,更适合喜庆的时候听听。
昆山腔唱腔苍凉悲壮,唱词更是考究,每一阙都值得拿出来细细品读。
戏台子上那老生接着唱:“想当初庆皇唐太平天,访丽『色』把蛾眉选刷。有佳人生长在宏农杨氏家,深闺内端的是玉无瑕。那君王一见了就欢无那,把钿盒金钗亲纳,评跋做昭阳第一花。”
“那娘娘生得来似仙姿佚貌,说不幽闲窈窕。端的是花输双颊柳输腰,比昭君增妍丽,较西子倍丰标。似天仙飞来海峤,恍嫦娥偷离碧宵。更春情韵饶,春酣态娇,春眠梦悄,抵多少百样娉婷也难画描!”
小皇子瞪大了眼:“这是!这是……”
娘娘胤佑是见过的,这里没有人比他见过的娘娘更多,德妃、宜妃、良嫔……或温婉、或明艳、或柔媚,这些都是极漂亮的后妃。
可是,胤佑也从来没有见过,有哪个娘娘有这样的仙姿玉貌,当真是倾国倾城,闭月羞花。
对,可不就是花儿到她都害羞低了头。
戏没听过,但《长恨歌》胤佑是读过的:“这讲的是李隆基和杨玉环的故事。”
纳兰笑着点点头:“对咯。”
曹寅问胤佑:“哥儿知道台子上这个人是谁吗?”
教坊优伶之流胤佑哪里认得,很显然曹寅不是问这个,他问的是这人扮的角『色』是谁。
胤佑想起来,前面他唱“拨繁弦传幽怨,翻别调写愁烦”,这恍然大悟:“宫廷乐工李龟年。”
曹寅又给他夹了一筷子菜:“瞧着聪明劲儿,好听不?”
胤佑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戏台,敷衍的点了点头。曹寅让他吃菜,他也敷衍的尝了一口。
这是有了精神食粮,连口腹之欲也顾不上了。
台上的李龟年继续唱:“那君王承得似明珠没两,镇日里擎在掌。赛过那汉飞燕在昭阳。可是玉楼中巢翡翠,金殿上锁着鸳鸯。宵偎昼傍,直弄得那官家丢不得、舍不得、那半刻儿上。守住情场,占断柔乡,美甘甘写不了风流帐。行厮并坐一双。端的是欢浓爱长,博得个月夜花朝真受享。”
酒楼里推杯换盏,戏台子上声声哀叹。酒楼外天『色』早已暗了来,到了曹寅和康熙约好,送七阿哥畅春园的时辰。
曹寅凑到胤佑耳边说道:“哥儿,该去了。”
胤佑坐在那里不肯挪动半分:“听完再走。”
“听完可就晚了。”
“晚了就晚点去。”
曹寅大惊:“那怎么行?”
“别吵,我说行就行。”
“……”
戏台上,李龟年从长生殿的山盟海誓,唱到了安史之『乱』,杨贵妃命丧马嵬坡。
这出戏虽然讲的是李隆基和杨玉环至死不渝的爱情故事,中间却又穿『插』着大篇幅的家国兴亡、百姓疾苦。既浪漫又现实,引人入胜,欲罢不能。
窗外的天幕已经完全黑了来,不一儿竟然淅淅沥沥的起雨来。
曹寅去拉胤佑:“雨了,哥儿,赶紧走吧。”
胤佑推开他的手:“那便更不能走,瞧,杨贵妃就要死了,真真得人肝肠寸断。”
曹寅都他气乐了:“个小娃娃懂么叫肝肠寸断。”
“我是不懂,但白居易懂: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曹寅拍了拍纳兰的肩膀:“快,管管侄子。”
“带出来的,管。”
“……”
这只是洪昇所作的长生殿其中一出,倒是并不长,九支曲子唱完也就差不多了。
唱词中贯穿着强烈的国破家亡之恨,低沉郁的曲调叫人久久难以释怀。
曹寅拉着胤佑站起来,纳兰放酒杯也跟着他俩起,曹寅向洪昇和其他人拱了拱手,告辞:“容若还得送侄子去,晚了恐怕是要责罚的,这顿酒算容若的,改日我请诸位再喝一顿,咱就告辞了。”
洪昇拉着他:“荔轩,我今儿专程请来提提意见,这就要走了?”
“改日,改日……”
三个人从楼上走来,曹寅让小厮去柜台把账结了,他和纳兰领着胤佑在屋檐等马车过来。
纳兰问他:“这顿不是我请吗?”
曹寅摆了摆手:“哪儿能?这不是拿当个说辞。”
纳兰无奈的摇了摇头:“我就知道,遇见一准儿没好事。”
“兄弟我过些日子可走了,咱俩这酒,喝一顿少一顿。”
说到这里,纳兰也不跟他拌嘴了。他俩这关系,比起楼上众人,自然是更亲近几分:“也要走了,都在江南,我留在这京城做么?”
“那去跟皇上说,求他将外派做官。”
“我倒是想。”
“……”
他俩聊了班上,一旁的胤佑低着头,一言不发,思绪仿佛还沉静在戏里。
他忽然抬起头来,问曹寅:“这只是其中一出吧。”
“是,这戏名叫《长生殿》,上两卷,共五十出,这是其中一出,名《弹词》。”
这时候,马车停在酒楼门口,小二撑着伞,曹寅扶着胤佑上车,纳兰也跟在后面,上了曹寅的马车。
曹寅撞了撞他的肩膀,笑道:“还是舍不得。”
“可不?”纳兰坐到胤佑旁,替他拂了拂肩上的雨水,“我是不放他。”
胤佑完全没有理他俩的拌嘴,脑子里还装着刚那出戏,又对曹寅说道:“戏是听不了了,不过我想读一读戏本可以吗?”
曹寅连犹豫都没有,拍着胸脯允诺道:“我给找。”
小厮在帘子外问道:“老爷,是直接去畅春园吗?”
“不!”曹寅拦住他,“先府。”
纳兰惊讶道:“这是做么?都这么晚了,还不赶紧去。”
“反已经晚了,不忙。”
到曹家府邸,曹寅把两人带自己的书房,又命人找来一口大箱子,亲自在书架上翻找一通,一件一件往箱子里放。
纳兰拉着胤佑站在一旁,着他把书籍字画放去,还小声对胤佑说道:“宋朝乐史《太平寰宇记》200卷、宋朝赵孟奎《分门纂类唐歌诗》100卷、魏超鹤山《『毛』诗要义》、《攻媿先生文集》……这些都是曝书亭的藏书,他全抄有副本。瞧这人,对自己有多狠……”【百度百科】
胤佑问:“曝书亭?”
“竹垞的故居。”
“我知道,我见过他。”
竹垞其人胤佑是知道的,和陈维崧、纳兰成德齐名的朱彝尊。他是浙西词派的创始人,纂修《明史》,入值南书房,后来私自誊抄宫内藏书,康熙革职。
曹寅又从书架上面一层拿了一叠装订好的书本来,纳兰探头一:“这些是他自己的手稿,有他这些年做的诗词文章,还有他写的戏。”
曹寅书装了满满一箱子,又叫来两名家丁,吩咐道:“抬上马车。”
他这掸掉衣服上的灰尘,拍了拍手去拉胤佑:“行了,咱走吧。”
胤佑惊讶的张大了嘴:“这这……都是给我的?”
“嗯,”曹寅拉着他往外走,“够上好长一阵,刚说想《长生殿》的唱词,里面有一部分,另一部分我得找昉思抄了给送去。”
胤佑知道,曹寅和纳兰都是爱书之人,以校勘、购书乐事,家里藏书丰富。
纳兰给他做了这么些年的从学师傅,时常拿些书来让他读,曹寅更不必说,在他还没有读书识字的时候就告诉他“博闻强识而让;敦善行而不怠;谓之君子”。
他收了他的书,从不敢懈怠,每一本都认真读过,甚至能背来。
时辰实在太晚了,畅春园在西郊,路途可不近。曹寅便没让纳兰跟着,自己把胤佑送了去。
哪知道他刚到宫门口,康熙竟然派人在那里等着。
顾问行上前说道:“七阿哥赶紧去歇着吧,皇上在清溪书屋,说是让您送七阿哥来的时候过去一趟。”
曹寅当即冷汗就来了,幸好连夜赶来了,没有侥幸留七阿哥在家里住一晚。
康熙二话不说先把他狠狠地骂了一顿,问他知不知道现在是么时辰,要是胆敢把他儿子弄丢了,砍了他的脑袋都不够。
曹寅跪在地上让他骂,骂够了他也就闭嘴了。还不是要把人拽起来,陪他商讨事情。
大约过了一个月,曹寅最后一次宫,又给胤佑拿来了好些东西,说是李熹让他转交的。
胤佑打开来,里面是好几衣服鞋子,还有一些香囊、荷包、手帕等等物品。
据曹寅说,那是他的熹姑姑熬了好几个晚上赶出来的,衣服从大到小,粗略估计,最大的一件能让胤佑穿到十五六岁。
曹寅笑着说:“就连成婚时候穿的喜服,她都恨不得给做好,不过我拦了。”
胤佑拿着东西,一时间百感交集,里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么。
最后,他向曹寅伸出手:“抱抱~”
曹寅失笑:“都是个半大小伙子了,还撒娇要抱抱,我可抱不动了。”
胤佑白了他一眼:“谁要抱,我是说……让替熹姑姑抱抱我。”
曹寅走上前,将他搂怀里,说了句十分大逆不道的话:“有时候真觉得就是我儿子。”
胤佑说:“想都别想,我阿玛不同意的。”
曹寅颇有深意的笑了笑:“那倒未必。”
“么?”
“没么。”曹寅把他的头按在自己胸口,“好好读书,他日再见,我可要考。”
“知道了,送的书,我没一本都背来。”
曹寅笑道:“那倒不必,太多了。”
“对我来说小意思。”
曹寅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写两幅字赏赐给我吧。”
“写么?”胤佑笑道:“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去么阳关,我去江南。”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扬州。”
曹寅无奈的摇了摇头:“算了,可惜了那一手漂亮的颜体。”
胤佑推开他,转去了书桌后面,复又抬起头来,笑道:“曹织造,研墨。”
曹织造还没上任,七阿哥这就先使唤上了。曹寅赶紧过去给他铺纸研墨。
胤佑提笔写道:“亭亭画舸系春潭,直到行人酒半酣。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
写完他又把纸放到一旁,另取一张,又写道:“城外春风吹酒旗,行人挥袂日西时。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
胤佑放笔,拉起曹寅往外跑,出了承『露』轩,来到湖边的柳树。
他毕竟也就十一二岁的年纪,量不够,只能垫着脚,折一枝新柳:“古人都说折柳送别,反也不是去塞外,我也不吹笛。”
他把手里的柳枝递过去:“好好照顾我的熹姑姑,京述职一定记得来我。”
后来,胤佑去集凤轩望皇贵妃,把这件事情告诉了额娘:“子清送了我一大箱子的书,熹姑姑给我做了好多衣服鞋子,荷包还有香囊,手帕。”
说着,他还真的拿出一条手帕,展示在皇贵妃跟前。那上面一针一线绣的都是些寓意吉祥的图案,手帕一角还绣了个“七”字。
他又翻开随带的一本书,扉页印着“千山曹氏家藏”。
“儿子,”皇贵妃握着他的手,“我觉得步很大。”
“没有哭鼻子吗?”
皇贵妃摇了摇头:“学了坦然的面对离别。”
“没有离别,哪里来重逢。我也想有一天见了他能笑着说一句‘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不知何,听到儿子说出这句话,皇贵妃总有一种热泪盈眶的感觉:“还记得小时候吗?”
“记得。”
皇贵妃一巴掌拍在他的手背上:“我还没说么事,就说记得。”
胤佑摊了摊手:“记『性』好,没办法。”
皇贵妃不理他,继续说道:“小时候,不知道怎么了,总不愿意读书,我和阿玛这事担了好一阵。”
胤佑嘿嘿的笑:“担我长大了是个不学无术的傻子。”
“没想到,还没长大就已经文武双全。”
胤佑摆了摆手,又开始谦虚起来:“这哪儿跟哪儿,以后我可是要当大将军的。”
这话皇贵妃倒是一点也不怀疑,是发现了他在这方面的华,康熙专程请来张勇教授他军事课程。
十一阿哥胤禌、十二阿哥胤祹和十三阿哥胤祥也到了上学的年纪,无逸斋来了三个新成员,就更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