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收到书信是八日后,经林秋华一番转述,在她嘴里翡玉已然得了个天大的馅饼。
名门嫡子,高官大户,青年才俊,志向万里,身居朝廷要位,东宫嫔妃之亲眷。
且很是钟情痴心与她,甚至连穆府的当家太太都称赞她。
可见这门婚事,不仅有荣华富贵,更有夫婿宠爱,婆母看重。
老太太把翡玉叫去堂厅问她话,翡玉听着已经是愣了。
心里直佩服穆东亭!
他还真有几分手段,连他爹娘都帮着他一起胡扯?
竟说什么恋慕她恋慕的茶饭不思,昼夜难眠,大有非她不娶的意思!
真能胡说八道啊,翡玉抖抖肩膀,好生寒颤。
上头老太太坐在太君椅上,问起翡玉来,“你何时与穆家的少爷认识了?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你出门一向有真玉和丫头们跟着,如何就与陌生男子相识,人家还提亲上门来了?”
翡玉犹豫道:“一时也说不清,几面之缘罢了。”
“几面之缘人家就要娶你?”老太太不大信,“况且秋华也说了,穆家在京城很有几分势力和地位,我们林家跟他们,身份上不算匹配,千里之隔,不沾亲不带故,不知根不知底,旧日也没有来往,他家儿子说想娶,家里便允了,有这么好讲话?拿婚姻大事当儿戏不成?我怎么觉着没有这么简单呢!”
这……翡玉在下边沉默了,她也不知道穆东亭是怎么说服父母长辈的。
这一桩事,先是穆东亭装病,扯出个大婚冲喜来,再到穆太太隐瞒了冲喜之事蒙骗林秋华,又经林秋华一番天花乱坠的叙述,最后传到林家这里,已是乱上加乱,说不清哪句真哪句假了!
说实话穆东亭心里独自还反思了下,觉得这事办的缺德了些,不过一想,缺一回德就能抱得夫人归,那缺德就缺德吧,管不了那么多了!
老太太问翡玉,“你怎么想?你愿意吗?”
翡玉心知与穆东亭之间的约定,还有陈慎那些事,但也不好说,只道:“郑家我都愿了,穆家还能不愿?”
她用郑家来打太极,听在老太太耳朵里,就以为她心里十分满意这门亲事。
也是,穆家这样的门第,再加上穆二爷嫡出的身份,在朝廷上也得器重,又有面子,又有前程,哪有姑娘家不愿意的呢?
老太太一想,觉得孙女都愿意了,她也没什么可说的。
只是吧,到底也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风风雨雨几十年,见过的太多,经历的太多,她心里多少有点不放心,总觉得穆家提亲没那么简单。
穆家把话讲的太好了,什么都好。
比起当年眼高于顶的陈家,穆家起码客气十倍。
她不信这些权势通天的家族,真是一点心眼子都没有?
要是真把孙女儿许过去,她心里自然是希望这桩婚事能表里如一的好,千万别有什么隐情内里。
比起老太太颇为严肃的神情,林员外倒是十分欣喜,“母亲,您实在不必多虑,穆家何等人家,需要和我们玩心眼吗?想来人家也是疼爱孩子才愿意成全这桩姻缘的,本是好事,何必揣测那些?倒显得咱们小气!再说了,之前为郑家的事,阿元也受了好些委屈,定好的婚事翻了脸,虽说不是咱们家的过错,可总归在外面名声不大好听。阿元要是现在十四五,那也没什么,左右还能等,慢慢的总能挑到好人家,可她今年已十七了,翻过年去就十八了,年岁渐长,合适的也越来越少,苏州城里咱们家认识的,本就没几户年龄家世都相当的人家,我原打算跟我旧日的好友问一问,看能不能在扬州那边许个好人家,如今不必愁了,自有大好的姻缘找上门来,母亲还有什么担心的呢?”
老太太听他说的有理,也知道受郑家所累,苏州城里是找不到什么好的了,郑家的名望算是败了个干净,可人家一提到郑家,就必然捎上林家,也怪他们自己,当初以为这亲事板上钉钉,就大肆的跟人报喜,又是送喜糖又是送喜果的,闹的人尽皆知,如今是悔也来不及。
就算将来嫁在苏州,头两年也难过,流言蜚语伤人呐,夫家不在乎倒还好,要是在乎这些,那可就受罪了!
毕竟再疼孙女,也是想看她好,真放在家里一辈子,那就不是为她好了,反是耽误她。
老太太有些惆怅,大约是被说动了,叹口气。
京城,真远呐,以后山长水远,天南地北,还有再见的时候吗?
再一想,离的远远的,也好,苏州的流言总传不到京城去,这样她才能过好自己的日子。
林员外就考量的问了一句,“既这么着,那我给秋华回信去。”
老太太道:“罢了,你去吧,叫你妹妹转述穆府,媒聘之礼必须齐全,非三书六礼不许,非明媒正娶不许,非正门迎堂不许,非苏州发嫁不许,我们林家嫁女儿,也不是随便就打发了的,谁敢给我孙女拿架子摆脸色,就是花轿抬到大门口我也给她追回来!”
林员外额上直冒冷汗,忙道:“穆府清贵之门第,礼仪周全的很,况且他们也算言辞诚恳,态度亲和,这样大费周章的提亲,又怎么会轻贱阿元呢?母亲不必担心这些,我这就去给秋华回信!”
老太太心里且还记恨郑家,又道:“等定下了,府里好好办一场,叫外头人都知道知道,我们家姑娘许给京城的高门了,与郑家再无干系了!”
林员外忙应是,随后起身跟着老太太进里屋。
厅里,一直没作声的林太太微微叹息一声。
翡玉问,“娘,您怎么了?”
林太太眼角有些湿润,使了帕子沾一沾,才道:“没什么,就是有些伤感,京城那样远,你嫁过去,只怕再难回来了,显赫之家的日子更是难过,多少争斗算计,咱们这样的家世,也帮不了你什么,眼瞧你姑母的日子过成那样,我……我怕你遭罪啊!”
林太太心里难过,“可明知道那日子不是好过的,我也不能拦着你,眼下哪里还有更好的选择呢?”
翡玉听了,静静坐着,“的确,眼下没有更好的选择,便是比郑家好的都没有,其实莫说显赫门第,就算是那些无权无势的人家,不也穷酸规矩一堆?郑家没出那件事之前,在旁人眼里已是千好万好了,可拿到穆家面前就不够看了吧?我现在算是想明白了,到哪里都一样,也不是说嫁个门当户对的日子就好过了,就比如郑家吧,倘若之前我真的嫁过去了,他们对我不好,那我可就什么都没有了,将来万一出点事,郑昑能做什么?能护得了我?能给真玉和林家什么呢?但是像穆家,就算穆二爷跟姑父是一样不中用的人吧,可只要穆家的门庭牌匾在,谁也不敢欺负我半分!”
这番话讲的林太太都不可置信了,这是她女儿嘴里能讲出的话吗?
翡玉又道:“至于看眼色,受委屈什么的,哪里没有呢,谁能一辈子不低头?天子还得朝祖宗牌位跪呢,我当穆家的少奶奶,兴许一百个人里我就对十个人低头,我当郑家的少奶奶,那就是一百个人里只有十个人对我低头。”
连珠炮似的说了许多,今日仿佛把她从前那些温吞全抹了去。
她顿了顿,抿唇道:“再说,穆二爷,人还不错,言出必行,也有担当,想来可以托付。”
从前陌路相识,他就对她施以援手。
后来郑昑和陈慎的事,他都知道,他不在乎,也愿意从陈慎手底下护着她,愿意娶她为妻。
他做了许多,比约定的更多。
可惜她是个钝感的人,分不清几分动容几分真心。
但她觉得,穆东亭,可堪托付。
翡玉起身去扶林太太,淡淡笑着道:“娘,您不要担心了,难道我的日子就一定过成姑母那样吗?我和姑母不一样,穆东亭也和姑父不一样,莫说穆家的门第有多高,难道我就配不上了?人家既然来提亲,那不是说明我能入他们的眼吗?”
林太太望着她,欲说些什么,复又吞了回去。
她觉得女儿现在还是太年轻,把世家望族,终身大事想到太过简单,也是,十几岁的少年儿女,可不就是一身的意气风发吗?
年轻,稚嫩,满怀宏图,对一切都万分期盼,对自己亦信心十足。
可等到进了深宅大院,规矩森严,礼节繁多,要恪守己身,要顺从服帖,身边的妯娌,皆是名门贵女,在她们面前,何谈底气?年轻的时候要八面玲珑,各处讨好来站稳脚跟,稍能喘口气的时候,又有更加年轻貌美的妾室来争宠,将来还有庶出的子女跟自己的孩子争高低,一辈子就像取经,九九八十一难,总也不得安生!
这都是老一辈儿走过的路,老一辈儿受过的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