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然前往京师已是半月后,这半月中,她拿着容老将军的信,找到了曾与他同殿称臣的数名袍泽,陈明容家所蒙冤屈,最终众人联名写了封血书。
如今京师中端王的爪牙已尽数伏法,但季槐一党仍在虎视眈眈,若此番能一举除去傅铮,他们自当乐见其成。因此,易然乔装成探亲之人入京,一路直奔孟府。
此时已入了冬,京城下了场大雪,孟时裹着厚厚的大氅立在窗边,手中握着卷书,半晌,一个字都没能读进去。两日前,端王之案落定,今上着人给他送了壶鸩酒过去,也算是让他走得体面。而此事了结后,容家通敌叛国一事被季槐一党重新提起。
今上此前确实有心栽培傅铮制衡季槐,可若傅铮身上流着容家的血,此事便要另当别论。虽然今上有意打压季槐一党,暂时未予回应,但至多一月,傅铮一案定然会有个决断,而且多半不是什么好的结果。
他叹口气,端起炉上温着的酒,倒进案上的两只银杯,转身时袍袖不慎扫过桌案,置于其上的酒盏丁零一声摔落下来,里面的酒撒了满地。
他刚要唤人收拾,便听得门外传来三下敲门声。打开门,易然穿着件不甚惹眼的素色袄裙立在门外,月余未见,她明显清瘦下来,面上带着些倦容,显然是昼夜兼程赶来的。
她抬头瞧着孟时:“我来迟了吗?”
孟时摇头,抬手请她进来:“昨日我去见过傅铮,他让我同你说,一切都好,不必挂念。”
易然的眸光垂落下来,并未露出什么欢喜神色。孟时说的不是他一切都好,而是他同她说一切都好,几字之差,云泥之别。
她并未道破,从怀中取出叠好的绢帛递给孟时:“昔年的老将有些人已然辞世,还有人不愿掺入这场纷争之中,肯在血书上签名的只有一十七人,余下之事便拜托你和姚次辅了。”
孟时接过绢帛,沉吟道:“你也不必忧虑过甚,眼下诸事未定,我们又拿到了这血书,事情未必没有转机。”
其实这不过是句苍白的安慰,他叹口气,抬头去看易然,却意外地发现面前的女子并未露出什么悲伤颓然的神色,她微微颔首,接受了这份好意,漆黑的眸子中盛着异样的坚定:“所谓尽人事,听天命,我夫妻二人有幸得你与姚次辅相助,又有诸多前辈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为容家伸冤理枉,人事已尽,无论天命如何,我会陪他一道面对。”
孟时点头,起身从柜中取出只木匣:“这是傅铮托我转交给你的,他以易尚书的名义置了两处宅子,一座在江南,依着江畔而建,后院有片老竹,冬日时在屋中支起方红泥小炉,温壶绿蚁新酒,推窗可见连绵远山,另一座在江阴县,傍着山脚,离市集也不算远,半山腰有片丹桂,摘了做桂花糕正好,他还托我帮你请名擅长做这些点心的厨子,我尚没来得及去寻。”
他顿了顿:“他说多的也不能为你做些什么了,此事他不得不为,挺对不起你的,你以后若是觅得良人,把他忘了也无妨。”
易然静静听他说完,开口时嗓音有些发颤,她说:“这混蛋,分明是要我记他一辈子。”
孟时重新倒了两盏酒,将其中一盏递给易然:“我也觉得他挺混蛋的。”
傅铮其实还交代了他些其他的事情。他说,等他死后,让孟时一把火将他烧了,将骨灰装进两只瓷瓶中,一只埋入江南的那片老竹下,一只葬在江阴的丹桂丛中,再在京郊建个衣冠冢。如此,若易然念起他来,便来京师瞧上一瞧,若她将他忘了,他也能陪她终老。
傅铮那晚前来寻他,将诸事都安排妥帖,分明是抱了必死之心,临行时,却叹息道:“这世间很好,我其实有些舍不得。”
思及此处,他握着酒杯的手有些颤抖。
对面之人已仰头将酒饮尽,她平静地同他敛衽行礼:“余下的便拜托你们了。”
走了几步,又顿住脚步,转身问他:“我能见他一面吗?”
诏狱之中漆黑阴冷,透着霉腐的气息,傅铮坐在一团黑暗中,安静地闭目养神。日前孟时前来探望时,给他带了颇为厚实的冬衣冬被,可再厚的衣物也难以抵抗此间的阴冷,钻入骨髓的冷意避无可避。
在黑暗里待久了,他时常会有片刻恍惚,诸多场景接连在眼前浮现。儿时父亲“护国佑民”的叮嘱,那晚烧得漫天的火光,年少时与楚京的激辩…高中探花于许多人而言是鱼跃龙门的良机,可于他而言却是不得不为,是命薄缘悭的开始。
他枕着双臂,倚在湿冷的墙壁上,一晃神,瞧见易然的面容。其实他一直没同她说,她蒙着小花布的模样可爱极了,那时他日日拉着她在书房,有时她低头写字时,他便抬头看她,等她抬笔蘸墨时再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装作一本正经批阅公文的模样。那段时间,他日日都得看公文看到半夜,因着白天大半的时间都在看她了。
在那方时空,她曾问自己是何时动心的,他思来想去,大概就是在那时吧。又或者更早一些,那日在京郊的难民所,她给他看手相,劝他解怨释结、更莫相憎,那时他心中便分外不虞,他同她说,姑娘推算的是天意,而他却相信人定胜天。
自那之后,他便暗中铺路,着手查探昔年旧事,他想着,就算自己无所谓,总不能把她也搭进去。这是自年幼失怙以来,他第一次有了活下去的渴望。
那夜同孟时吃酒,孟时瞧他半晌,感叹道:“傅铮,你心中有牵念了。”
心中有牵念,人也会多上几分生气。只是凡是皆有代价,此事也不例外。到了分离之时,心怀牵念之人总要苦上一些。
他轻轻叹口气,想起那日易然喝醉了,叉着腰瞪他,像只炸了毛的猫,她说,骗子,而后又颇为像模像样地威胁他,说若他踏出这门便要给他好看。
那时他被气乐了,而后心底又有些难忍的悲伤。这时他才知道,其实这些年他只是强迫着自己变得无悲无喜、无欲无求,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又怎会没有悲喜和欲求?
于是,那日,他第一次生起了私心。原本他想着,得同易然离得远一些,这样倘若自己不在了,她还能及早抽身,另觅良人。
可那夜缠绵之际,他瞧着案头摇摇晃晃的烛火,心中生出了个贪念,他得让她记住自己,哪怕他不在了,他也想让她记上一辈子。哪怕日后她成了别人的妻子,有了承欢膝下的稚子,他也想让她记得自己。
他求的也不多,等她白发苍苍之时,能想到曾经有个人,一心一意地想同她白头偕老就够了。虽然这人可能有些混账,走到一半就将她丢下了。
最后他拿衣袖遮住了她的眼睛,她大概是有些不舒服,抬手想要掀开,手将将伸出去,便被他握住。那时他哑着嗓子,拿漫不经心的语调同她说:“别动,再动我可不保证要做些什么了。”
她愤愤叫了他的全名,果然没了下一步动作。
其实她不知道,他只是不想让他瞧见自己脆弱的模样,那晚,她哭了,他也哭了。
狱中无趣,孟时给他带了些笔墨纸砚来,只是此处不似书房之中,没有案牍。他将纸摞在一起,搁在膝头,提笔蘸了墨,想着再给她留下几封信,他还有挺多想同她说的,若是老天允许,他能同她说上一辈子。
他叹了口气,在纸上落笔,写下“阿然卿卿如晤”几字,瞧了片刻,又觉得这称呼过分亲昵,恐怕要徒增悲伤,复又提笔涂去,方涂到一半,忽听得前头响起道有些颤抖的声音:“为什么要涂了?”
一盏油灯陡然亮起来,在黑暗中呆得久了,他下意识拿衣袖挡了挡,待适应了这片光亮,才缓缓抬起头来。
易然站在外头,两人隔着锈迹斑斑的铁槛遥遥相望,她的眼角红彤彤的,不多时,便掉下颗泪来。
她没有伸手去擦,哑着嗓子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写得分明很好,为什么要把它涂了?”
狱中煎熬,傅铮明显是清减了,面色因久不见日光,显得分外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