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之下,南巡至洛都天子尊驾落脚在隐蔽而简陋此处。萧玄谦装出行,此刻身侧只有郭谨一人。十一目光只能见到帝王衣角银蓝『色』纹路,他听到天子沉郁声音。
“帝师就住在那里吗?”
这简陋隔间最大好处,就是只一打开窗,就正对着青玉楼第三层,也就是谢玟居所。红瓦覆雪,如同鲜嫩胭脂上落了一吻,雪花随着风向飘拂着吹来,如烟如雾。
冷空气流入室内,其实是寒冷彻骨。但萧玄谦毫无反应,他似乎在这样冰冷空气中更能够呼吸一些,他望着那截楼宇——看上去有些旧了,既不敞亮、也不奢华,实在配不上他怀玉。
只是那座偌大紫微宫,还不如眼前小楼让怀玉觉得自在。萧玄谦经洛都时,心里想着只看一眼、远远看一眼他住在哪里,就已经心满意足、可以暂缓心口炽痛,可真看到了,渴望再近一点,如果能看到对方背影……他被折磨煎熬到几乎断裂、每日都在头痛与梦魇间徘徊精神,似乎也能再一次爬起来忍受下去。
人总是贪欲不足。
十一半跪俯首,答道:“谢大人一切都好,病情也见好转。”
这其实是个他期望回答,萧玄谦闭上眼,沉默而悠长缓了口气,觉得那颗攥着自心脏手终于松懈下来一些。
“你觉得……”萧玄谦问,“他愿意看到朕吗?”
十一盯着眼前烛火晃动影子,他不善于管理表情,面具下神『色』有一丝挣扎和如实回答抗拒,他抬起头道:“……恐怕,陛下不想听到臣建议。”
卷着雪花风迎面吹来,将桌上点着小烛忽一下灌灭,于是只剩下簌簌冷意与桌案上焦干灯台。
暗卫没有回答,但却已经将答案告诉了萧玄谦。皇帝神『色』愈沉凝压抑,一旁郭谨看得心惊胆战——陛下在外虽然阴晴不定,但还能绷得住做一个看上去贤圣君,但只有亲身侍奉内官们,才知晓他喜怒无常已经到了一无法理解极端步,这一个月来,陛下至少有三次失控,他自毁倾向鲜得令人恐惧。
陛下临行前出入张府、跟老太医见面时那一天,是他最平静一日,但那之后他似乎被锁在一处困境里,已经被指了道路,却无法做到……十年前那个孤僻寡言九皇子,似乎已彻底消亡在他挖断手指暴雨天里,无论他再怎么寻觅,除了老师以外记忆都只剩下不完整碎片与彻骨哀痛。
十一逐渐被萧玄谦身上蔓延来压迫感『逼』得紧咬牙关,他甚至怀疑下一刻陛下就会抽出郭大监身侧那把刀,反手把他脑袋砍下来——只因他了陛下不爱听话,但了许久,这股压一下子消失,君王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桌面,声音低沉:“你回去,把他保护好。”
“是。”
得到允准暗卫无声无息消失在角落,如此一流轻功,让同样是习武之人郭谨都眯起了眼,不知道对方是怎么离开。内廷宦官、紫微近卫,密牢,以及天家暗卫,这四个机构互不统属,而有互相监督牵制职责,但暗卫人数太少,他们其实都没跟这组织见几面。
郭谨适时低头,道:“陛下,诸事未毕,南疆那边……”
其实并没有那么急,他是了给陛下找一个离开借口。而萧玄谦敲击桌案手忽然停顿,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呼啸冷风刮痛面目,可再执着凝望去,那栋楼宇仍旧那么遥远。
“陛下……”
“我可以去吗?”他自言自语问,“只是看一眼,看一眼就回来。”
郭谨不知道应不应该回答,他呼吸声都停滞了几息,随后才好似放弃般叹了口气,道:“洛都有最好酒杜康,牡丹馆有最好陈年女儿红。”
陈年女儿红。
他似乎找到一个拙劣借口,但仿佛找到一根求生稻草。
萧玄谦转了身,他抬起手覆盖住了不能迎风吹眼睛,如此冷冽气息环绕四周,他却仿佛眼珠滚烫起来,泛着异常热。皇帝收敛了一下周身沉浓可怖阴郁感,他想尽量像个正常无害人。
郭谨陪同陛下靠近牡丹馆,南巡大官员和陪驾其实都不在这里,他们属于微服出行,他在外只管陛下称作公子。
牡丹馆白日里门庭冷清,但因这里常来常往人非富即贵,虽然冷清,却不至于寂寥。萧玄谦跨进门槛时,接应小厮和丫鬟已经去准备热茶和酒,靴子踩在厚而绵密雪里,泛起吱嘎吱嘎响声,廊下有两个十一二岁小丫头在追逐打闹。
萧玄谦来并不会之驻足,直到他听到熟悉称呼,才突兀停住。
“昨日先生课你没去上吧!我就知道,你是不是跟童童打赌输了,给她打络子来着?谢先生下回考你你答不上来,给我们整个楼丢脸,妈妈不揭了你皮。”
另一个小丫头气恼道:“我们光学点风月诗词,卖弄卖弄也就罢了,先生非考得那么难,净教我些男人学问,左右我是奴籍,也不能出去考个女官、当什么公主伴读,学这些有什么用?怎么不见他教自闺女,难道谢童没到读书习字年纪?”
两人闹得头儿,旁边雕花窗忽然一敞开,推掉了窗棂上一抹雪,一个影影绰绰妩媚女子隔着窗道:“吵得我头疼,大晌午不滚回去歇着,还嫌事不够多么?谢先生女儿爱怎么教怎么教,有事你们去青玉楼问去。”
罢,那道窗就合上了,小丫头们吐了下舌头,嘈杂归于寂静。
萧玄谦伫立原,他冠青丝间落满了飘雪,连眼睫上都挂着微末几片雪晶,那张俊冷峻脸上无甚表情,低低重复了一遍:“……女、儿?”
其中拌嘴小丫头根没注意到旁边还有人,直到一刻钟后,一个面白无须服老仆拦住了她,小丫头被郭谨带到了正厅二楼雅座前,干净整洁包厢雅座里,馆内琴女隔着一道屏风奏乐,女孩儿也只能停在纱帘外,隐隐见到一个男人轮廓。
她年纪还小,忽然被传唤,知道这人非富即贵,心中紧张不堪,然而那人身边既无舞姬歌女,无倌人陪伴,只是语气平静——几乎听不出来有什么语调问了一句。
“牡丹馆里谢先生,就是住在红瓦小楼那个人……他,有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