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麟轩将手中的烤红薯轻轻地搁置在一旁,然后走下马车,去往一处溪水畔,弯腰洗了洗手,站起身后,神色冷漠地仰望青山之巅,依稀可见富丽堂皇的宏伟宗门大殿。
潇然站在张麟轩身后,面带微笑,却不曾如少年一般仰视那座宗门,反倒神色轻蔑,想着某些事情,喃喃道:“至身于如此错中复杂的大势之下,公子如今的选择可以算得上是极为‘任性’了。”
张麟轩闻言后不禁自嘲一笑,“大势倾轧在即,终有些无能为力者,不得不选择‘作壁上观’,漠视天下苍生遭逢此等大乱之世。以身赴难应劫者必如过江之鲫一般,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我之选择究竟如何,当真会多么重要?不见得。
潇然神色如常,轻声笑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般大道理自然无需与公子念叨,但有些并非真心之言语,莫要如此轻易便说出口,就算不能自欺,倒也难免欺人。一旦捕风作影者信以为真,届时免不得一场口诛笔伐。”
张麟轩平静地望向远方,一言不发。
潇然忽然问道:“先前两本抄录书籍,不知公子可否赠与在下?”
张麟轩不禁神色一怔,转过身,眼神疑惑道:“由此所带来的一些麻烦,我如今躲都来不及,你又何故主动将其揽在身上?若是为了我,大可不必如此。”
潇然打趣道:“公子姿容俊美,此言确实不假,但天下的女子或是部分男子未必都钟意这副面容。有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劝公子日后莫要庸人自扰。”
简而言之,不要自作多情。
张麟轩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反正是闲来无事时随手抄录的东西,你要是愿意看就拿去好了。不过可别怪我没提醒你,日后若是惹了麻烦,本公子概不负责。”
潇然微微一笑,轻声道:“这是自然。”
两册书卷放在车内,待稍后闲暇时,让潇然自己收好就是,所以张麟轩也就不在留意此事,犹豫了一下,还是好奇地问道:“听鹿衍师叔无意间提起过,说十方阁有一座藏书楼,负责专门收录古往今来的各种孤本,似这般史书,不知还有没有?”
潇然思索片刻,回答道:“自各族纷纷记史以来,十方阁多有抄录,但在数千年前被一场大火给烧了个干净,倒也未曾留下什么。至于那座藏书之所,应该在陈楼主的管辖范围内,去得次数寥寥无几,真正安心读书亦是片刻没有,所以很难说有无这样与之类似的书卷。”
张麟轩又问道:“师父赠书的意义,难不成就是为了让我走一趟十方阁?”
“未必。”潇然摇了摇头,停顿片刻,因为方才清扫心湖之故,所以对于书卷内容十分模糊,要想以此猜测那位张先生的用意,可谓是难如登天。
潇然抬手,书卷自行来到眼前,临时翻书而观。待十余个呼吸之后,潇然轻轻合上书页,眉头微皱,若有所思,大致整理了一下其中脉络,仍是有些不确定地说道:“凡是书中涉及到的人物,大多‘名不副实’,而且若不出意外,一路去往中州,必会逐个碰见,届时真假不辨自明。不过对于公子来说,若是以如今之境界去见这些老家伙,吃闭门羹倒也算是幸事,就怕某些人打不过老的,以至于心怀怨气,然后专挑小的欺负。一旦被认定‘父债子偿’,那么抵达十方阁前的漫长旅途,绝对毫无清净可言。比如那位被誉为‘七彩云霞聚山头,好似神灵落凡尘’的孤隐峰峰主,这位老人家与公子师父的渊源可谓极深,虽不至于打杀一个晚辈,但某些‘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的神通定会层出不穷。动辄打杀十方阁再传弟子这种罪名,这位老人家估计不会主动揽下,但若只是借口留下历练一二,估计无人会追责,最不济也仅是口头训诫几句,而不会有任何大动作。”
张麟轩神色无奈道:“不然还能如何,一句再传弟子本事不济,受不得前辈厚爱,推脱了事即可。至于因此耽误了什么,一句不知者不罪,十方阁不说,我怎么懂,亦是一样的道理。”
潇然轻笑道:“确实是这么个不讲道理的道理。不知公子对此类人,了解多少?‘读书’之时,可曾留心?”
张麟轩想了想,说道:“有三五位倒是留心了,但此外书中皆是一笔带过,再加上从未听过,想着也无甚交集,所以就忽视了,有何不妥吗?”
潇然解释道:“相关文字越多者,倒是可以稍加轻视两三分,相反文字越少者,则必须引起重视。单就其自身修为而言,后者最少也要高出前者一境,若是仅是九境与十境界之差,勉强可以接受,因为大不了就是与在下同境界。再不济,也就差个圆满二字,都在可预估范围之内。不过若是十境与楼外之差,那可就真是天大的麻烦了。”
张麟轩眉头微皱,不免有些疑惑,因潇然言语间的某些说法,他此前闻所未闻。
潇然继续说道:“三教修士不论,只说走十方阁这条旧路的万千修士,其实在境界一事上,并不仅限于十层楼,在此之上,还有‘圆满’与‘更上一层楼’的说法。前者是指十层楼的修士立于山巅,无路可走之后,偶然推开窗口,见到了一部分楼外景色,如此修为有所精进,便被称之为圆满境界。此境界的修士无需被任何人承认,一旦踏入其中,便会与本名一物心神相连,只要被人提及,或是写下,皆会心生感应,所以落笔之人需要格外慎重才是,以免触其怒,遭受无妄之灾。”
张麟轩点点头,问道:“楼外又是怎么个说法?”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谈及于此,潇然不由得流露出羡慕神色,“山河风光皆在楼外,困于楼阁者,如何能够真正地登高远望。两者相较之下,十境或许本就是无用之物,是先辈故意为之的牢笼。万千修士一生所追寻的未知与自由,无一例外,尽在于此。只可惜轻易踏足不得,万年以来,除十方阁外,唯有寥寥数人而已。”
张麟轩将之默默记下,又问道:“你方才所说的那位孤隐峰峰主,具体是个什么境界?”
潇然有些犹豫,一时间竟是给不出明确答案。
若按照以往所知,那位老人家纵然手段了得,但最多也就是个圆满境界,不可再多,因为儒家绝不会放任一个异类有如此之高的境界。一旦其不受约束,对于整座人间而言便是一场无法小觑的灾难。故而若他胆敢跻身此境,那么某位圣贤便会不得不出手将之打落,以求万世安定。至于这位儒家圣人究竟会是谁,潇然也不能确定,但是儒家一旦选择出手的话,则必然不会留下隐患,所以肯定会是亚圣或是复圣中的一位。
前者作为学问可与老夫子并肩的读书人,整个儒家的第二人,后者则被赞誉为德行最高的读书人,都属于既讲得道理,又挥得拳头的那一种儒士,故而也是儒家迄今为止的最强战力。若是不在乎身份等外因,一旦真的动起手来,未必会弱于十方阁的某些楼主。
古往今来,真正的读书人,绝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只会死读书的腐儒,要知道,儒家除了“四书五经”之外,也讲究个“君子六艺”。礼乐之下,文物兼备,老夫子东游尚且佩剑,后世所谓之圣人君子,又岂能仅逞口舌之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