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子家主落师韬
第二卷昭馀郡里风波起
第二章主仆交心论过继
次日入夜,酉时末。
暖房里,下人为白釉莲瓣座灯台上新添了烛蜡,照得前堂后室灯火通明。两个丫鬟在忙活了一阵后,各自退了下去。落老爷疲惫地坐在床榻上,想着与落师韬谈话的种种,似乎还有些难以接受。他活到如今这个岁数,实在想不通这样聪慧的孩子为什么会干傻事。同样困惑的还有老管事阿油,只是他在惋惜的同时,更多了几分敬佩和赞许。
落老爷想到自己兄弟的信,不禁说道:“过继嗣子,昭辉那边自然想要个两厢情愿,可我坐在这位子上,却不得不多长个心眼,万一有那不安分的借这机会想上位,可就大事不妙了。只是,这韬哥儿到底是怎么想的呢?阿油,近日,你与他来往颇多,你觉得他今日那番话可是出自真心?”
阿油直了直佝偻的腰板,脑海中回忆着落师韬的言行,说道:“阿郎坐其位谋其政,自然有您的道理。至于小郎君的想法,奴也说不明白,想来,想来还是有几分真心吧。”
落老爷摇了摇头,问道:“那依你看,韬哥儿的心性如何?”
阿油无奈道:“奴也只比阿郎多见了两面,阿郎看到的便也是奴看到的,若妄加猜测,怕是有些不妥。”
落老爷不耐烦地哼了一声,说道:“你这老货说话总是这般讨人厌,同着我也是这副样子,有什么便说什么,至于对错,自然是我的事由,不用你来操这份闲心。”
阿油管事受逼不过,便将晚膳前他和落师韬的关于厨房刘妈妈的事简要复述了一遍,最后总结道:“本来奴以为这是孩童的无心之语,观今日小郎君言行,恐怕这是他的有意为之。”
“难不成,一个总角小儿竟会有这样的心机?”
“阿郎,这事恐怕与心机无关。那刘婆子一家几辈子扎在府里,平日又颇受大娘子重用,小郎君有些顾忌也属正常。奴只是觉得,他的高明之处在于找我出面。若真谈得上心机,恐怕也只能算是揣摩人心。”
落老爷有些疑惑,问道:“高明?你倒真瞧得起他。”
阿油又道:“阿郎不妨细细想想,他为什么告知了奴,却在阿郎面前绝口不提呢?”
落老爷听罢微微点了点头,说道:“有些道理。这孩子是看人下菜碟啊。一旦他不知轻重,向我提及此事,一来有告状之嫌怕惹我不喜,二来他吃不准我会不会管,三来我若插手的话,他又怕我乱来,一旦将这事闹大,按我心性再拂了大娘子的脸,大房极有可能迁怒于他。嗯,不错,惟有将这事捅到你的面前才不用担心节外生枝,既照顾了各方的颜面,还不会将事情闹到不好收拾,杨氏纵然疑心他,只当是小孩子口无遮拦。”
老管家接过话头,点头说道:“阿郎所言极是。因此奴以为小郎君很聪明,而且是奴见过的最聪明的少年郎。也正是因为他太聪明了,所以,才会拒绝阿郎的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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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说着落老爷乜了阿油管事一眼,冷冷道:“你倒会给那个竖子开脱,既是好意,又何必说那些话来堵我,若不是老二信里说得明白,务必要求个你情我愿,我又何必在这里白耗功夫,偏那混账竖子不知好歹,真真烂泥扶不上。”落老爷发泄了一通,猛地想到什么,探身看向老管家,问道:“太聪明才会拒绝我的好意,你待怎讲?”
“奴以为,二老爷赐下了这份富贵,任谁见了都难保不会动心。可是,拒绝的缘由也都在此,只怕他是担心自己变成那众矢之的。小郎君能在这天大的好事面前,冷静分析,权衡利害,奴以为这一点很不简单!”最后四个字,阿油说得尤其重。
落老爷显然是听懂了老管事的话,甚至已经联想到了有可能存在的阻力,只是这样出色的心思出现在自己最不受宠的儿子身上,还是让他感到意外,情不自禁地说道:“韬哥儿果真这般了得吗?”
老管事却道:“奴虽佩服小郎君的机智,却并不怎么意外,毕竟他是阿郎的血脉,真正让奴觉得了不起的还是他的那份果决。”
落老爷摇头道:“你这老货都看出了这里头的门道,我却要人点拨才想明白,你还是少拍马屁为妙!”
阿油老脸一红,解释道:“阿郎是当局者迷,关心则乱罢了。”
落老微微动了动嘴角,说道:“好了,莫再哄我了,说正事。”
“是,阿郎。奴觉得,常人遇上这小郎君这事,纵是有些担心不敢贸然应允,至少绝对不会如此果断的拒绝。奴以为,小郎君怕真是不愿过继为嗣啊。”
“哦?这话怎么讲?这个痴儿莫非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奴今日听到一个笑话,本不想讲与阿郎听,但仔细一想,应当与他今日的决定息息相关。”
“哎呀,莫在卖关子了,还不快说!”
“是是是。这消息是从小郎君院子里传出来的。据说,小郎君此番得病,最后却又平安归来,乃是经历了一番生死奇遇。说是……说是”,老管家努力回忆着,落老爷不敢随意打断,只能皱着眉,瞪着眼,只见阿油管事嘴巴连着张了几次,这才说道:“奥,想起来了,说是小郎君被阴间老爷勾掉魂魄,去了一趟阎罗阴司殿的地方,怕不是死人待得地方吧。总之一个个青面獠牙,好不阴森,说来着实骇人,小郎君眼看就是那砧板上的肉,杀也杀的,宰也宰的,谁料想,竟遇到落家先祖爷爷在那个……那个什么殿里做大官,不仅救了咱们小郎君,还使出来神通点化于他,这才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老管事说完犹自觉得不可思议,啧啧摇头,落老爷则直接愣在了原地,好半饷,只是张了张嘴却一时间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最后饮了一口茶,这才缓缓说道:“这,这,这,这也太”,落老爷想不好措辞,词穷之下,把剩下的茶一口喝掉,说道:“难不成,韬哥儿受了点化,这才不愿当这嗣子?”
阿油忙给落老爷续了一杯热茶,说道:“阿郎啊,这却不然。凡人能死中逃生已是万中无一。若是真有了那等大神通,这窥了天道,只怕要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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昊天老爷责罚的。二老爷也曾拜玄学大家郑先生为师,他都没有这个本事,阿郎莫要再说这话,奴怕是夜间都吓得睡不着觉了。”
“这回子倒又胆小了,那我问你,韬哥儿院里可还传出什么话没,这没头没尾的算是怎么回子事由啊!”
老阿油一拍脑袋,歉然说道:“是了,奴糊涂了。据说,落家先祖曾点了小郎君三点,曾说了三句话。”
落老爷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跺着脚,急吼吼道:“你这老货,还不快快说与我听。”
老管事道:“人老昏聩,阿郎容我想想。这,这第一句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第二句是,是那个,姻缘有份莫要强求,还有这第三句据说最为重要,是…是那个,奥对了,是劫波渡尽可到公卿。”
落老爷脑子里“嗡”得一声巨响,端起茶杯刚要一饮而尽,直接被烫的一声惨呼,也不理被吓得不轻的老阿油,自言自语道:“这,可能吗?公卿那是头等高门才可能的事。光一句‘上品无寒士,下品无士族’的偈语都传了几百年了。莫非这世道,真的要变了?”
阿油看落老爷这般反应,小心翼翼问道:“阿郎,咱们落家却也不是寒士,到如今也是千年世家啊。”
“咱们落家是千年世家不假,却也是个二流的世家。到如今,光朝廷都换了十一二个了。咱们也就窝在这祁州还算个人物,若是摆在朝廷里,那是怎样都不够看的。”
阿油从未见过自家阿郎这样的妄自菲薄,他虽知道自家比不得洪桐杨氏,清河崔氏这样的大世家,却从未想过这件事能给落老爷这样的冲击。老管事小心问道:“那这嗣子的事,阿郎以为该当如何呢?”
落老爷叹口气,有气无力道:“阿油,我现在脑子乱,乱得很,你再与我说说你的看法,好……好帮我捋上一捋。”
阿油管事一时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脑袋里挤了半天,又看了一眼落老爷,这才横下一条心,说道:“阿郎,咱们先不说落家先祖点化一事,小郎君此番大难不死却是真的,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寻常人若遇上小郎君这等过继嗣子的好事,只怕都要道祖宗祠堂里跪上好几日才好。可小郎君真就感同着阿郎的面说个不字。这且不说,奴察其言观其行,只看小郎君对待若樱一介婢女,便知他是一个良善之人。以上种种,奴今日斗胆掉回书袋,活了这大半辈子,‘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人物,除了二老爷真是半个也无。谁曾想,今日竟见着了,不单见着了,还是小郎君这般年岁的孩童。实在是,实在是匪夷所思啊……”
老阿油喋喋不休的说着,落老爷继续听着,思路也越发的清晰,他努力捕捉着所有信息背后的指向,时不时地插上几句,似乎要为某种判断作辅助。偌大的府里,各个院落相继陷入了静寂,惟有这一主一仆依旧强撑着苍老的身体,在暖房深处继续点灯熬油,直到夜色如墨,染指了整个落府。远处,更梆声声作响,惊飞了树上的几只寒鸦,落老爷的屋里终于吹灭了最后一只烛火,这个夜晚对他而言着实是个难眠的漫漫梦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