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沉沉罩于望都上空,今夜微星淡月,层云翻滚,毫无秋日舒爽之气。
天色不好,帝京望都却越发显出璀璨华美来,满宫都飘满彩带宫灯,所有的树上都绑了锦绸,每隔三步便是一盆怒放的皇菊,上悬一色深红的宫盏,晕红的光芒照得花色更形艳丽,五色迷离炫花人眼。
乾安宫殿前水亭上,玉带浮桥,碧波生漪,满池里飘着红莲灯,亭顶上悬着夜明珠,案几上干鲜果品水陆珍馐多已齐备,只等酉时文渊大帝上完香便就席。
诸皇子此时都已到了乾安宫,在侧殿等候陛下驾到,彼此之间谈笑风生,和乐融融,一派天家敦睦景象。绍安侯百里休宁斜斜倚着靠椅,拈起只葡萄慢慢的吃,一边吃一边斜眼看看琉璃瓶里的沙漏。
此时,申时方过。
离乾安宫有段距离的西六宫,相比正殿显得冷清许多,老皇妃嫔不多,宫阙很多空置,黑沉沉的不起灯火,虽然也应景的做了装饰,总透着几分陈黯凄清,风将檐下挂着的彩灯吹得飘摇,那点红色光晕浸润在暗夜里,看起来凄艳如血。
却有一对黑影,匆匆往信宫方向前行,看服饰是一对太监宫女。
那两人行色匆匆,常常在侍卫队伍经过时,闪躲进各处角落,两人身形轻巧,一路过来倒没惊动什么。
行到宣德殿前时,两人停住了脚步。
前方,过了前朝老太妃居住的宣德殿,就是冷宫信宫,过了信宫永巷,就是望都西方花门。
还有三刻钟,便是皇室家宴。
宇文亦初脸色铁青,死死盯着前方,那些侍卫们奔流不息的脚步,在他眼底渐渐幻化,一些深潜于记忆里的画面,渡过多年岁月,渡过忘川,再次奔来眼前。
……也是杂乱的腿,晃过他高仰的视角,那些匆匆的腿,在他眼前踏出漠然的脚步,他喘息着,伸出手,试图抓住可以依靠的东西,却被不知谁的靴子踩住,他疼痛的仰起头,那靴子却,缓缓,一碾。
又或是那夜的乱葬岗,夜枭从林端树梢上飞过,羽翼擦着瑟瑟的树叶,发出细碎如鬼泣的哀嚎,他趴在潮湿的地上,看见雪亮的铁铲,被翻出的带血的泥土溅飞落在他脸上,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看不清,看不清那坑里的……
宇文亦初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饶是以他如今九境之巅的实力,他也不敢确信今夜到底能否拿下司徒公魏凌,魏凌在九境浸淫已有多年,杀伐征战之术更是深得当年靖安大帝之道,又有十三侯中的绍安侯百里休宁和信凌侯夏子婴相助,若是今日无法成事,那他,乃至整个南宫氏族,都将毁于一旦,可比起青龙王将白启和朱雀王将符好,绍安侯百里休宁和信凌侯夏子婴实在有些不够看,莫说麾下统领人马差距,就算是本人较量,百里休宁和夏子婴也没有任何胜算,可他就是觉得心神不宁,总觉得今晚的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申时,二刻。
明烛高烧的乾安殿内。
七皇子南宫子安正在大谈淮左第一杂耍班“李家班”的高超技艺,口沫横飞,滔滔不绝。
他微笑着对大皇子南宫嫪毐伸手一引,南宫嫪毐很配合的凑过头去,南宫子安低低道,“大哥,那班主有一女儿,名为娟娟,还是个黄花,腰肢如绵,姿容无双,着实销魂,销魂……”
南宫嫪毐“哦?”了一声,也轻声道:“既然是黄花,三弟又怎么知道她‘腰肢如绵’的?莫不是……”
兄弟俩对望一眼,俱都哈哈一笑。
乾安殿外,一队金甲禁军正巡视而过,为首的正是当日迎接玉璇玑进京的校尉北国风,行至一处拐角,北国风光脚下一空,险些摔倒,后面一名侍卫急忙伸手去扶,可下一刻,虚扶的手上突然多了一把剑,剑光一闪,便插入北国风心窝。
北国风下意识想反击,他身边的另一名金甲禁军副校尉微笑着,突然伸臂,衣袖一卷已将北国风歪斜的身子夹在腋下,北国风的头颅,在他腋下不甘挣扎,蹭得他满身鲜血。
那名副校尉微笑如故,微笑着,手臂一扭。
北国风的头颅,立即诡异的歪到了一边,颈骨折断的嘎吱声响,被森冷的夜色掩盖。
将尸首往地上一扔,那名侍卫和副校尉,相视一笑。
这样的情形,发生在每一处巡视的金甲禁军队伍中,死的,可能是一个校尉,一个副校尉,亦或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金甲禁军士兵,人命,在今夜,仿若草芥。
申时二刻,望都四门。
夜风如铁,蹄声踏碎深红宫门前惨白的月色,望都四门前卫士如标枪挺立,淡淡的黑影交错于地面,一动不动。却有快马惊破夜的寂静,泼风般驰来,马上人锦袍佩剑,从者如云,是掌管宫值戍卫的信凌侯夏子婴。
“大帝口谕,望都四门紧急换防!”
兵戈映射寒光,铁甲相碰铿然声响,天边层云飞动,一重重如鱼鳞般堆积,压上一角这帝京王都。
夏子婴高踞马上,冷眼等待换防,玄门戍卫小队长是南宫挚亲信,犹豫着伸手要金甲禁军统领手令。
夏子婴森然一笑,道,“有!”
劈手一个头颅砸过来,生生将那队长头颅也砸碎,鲜血混合脑浆缓缓流过地面的纹路,画出一幅狰狞的杀戮图。
滚落的人头血污天街,瞬间被训练有素的亲兵擦去。
申时二刻,京郊大营。
驻京守卫军龙骧卫统领桑少君召集诸将,宣读司徒公手令,称大皇子南宫嫪毐谋逆,龙骧卫速速进宫护驾勤王,他麾下俾将五人,有三人立即轰然听令开拔军队,两人提出了异议。
桑少君平静倾听了对方关于龙骧卫无帝旨不可妄动的意见,平静的点了点头,然后,挥了挥手。
数十柄长矛突然刺入牛皮主帐之内,将那两员将领穿出十七八个洞。
鲜血标射,一道道射上帐篷,交错飞舞,桑少君背后玄月舆图一片血染,那位置,恰恰正在皇城。
同一时辰,望都某处隐秘的别业碧纱窗里珠帘玉幌,明珠荧荧,映出雍容男子修长背影,而这个男子,若是苏定远在此,定能认出这边是他身边的那位鬼面人。
“杀三十一个人。”他竖起手指,微笑优雅,“人,不是杀得多才有效果,只有杀得精准,杀得必要,才是真正的杀。”
“去吧。”他轻抬掌心,隐约间白色印记一闪,瞬间被宽大的衣袖覆盖,“这是我送给我们这位合作伙伴的第一件礼物。”
话音方落,黑影自室内如烟般射出,射向偌大燕京的各处角落——他们去的地方,他们要杀的人,也许不起眼,也许看起来无关紧要,却将真正影响关键局势,使望都在事件爆发后,政令不畅,信息阻碍,第一时间陷入瘫痪状态。
那三十一人的名单,由飘逸潇洒的字迹写在洒金墨笺上。
而这一切的发生,都被跟随在他们身后的白衣人看的清清楚楚,这一夜,胜者名垂千古,败者则遗臭万年,因为,历史,往往是由胜利者书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