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后,我成为二十六岁的老女人,农村进行土地改革,我家的佣人被遣散回家,房子和田地都被分给了镇里的农民。我们在被批斗的前一天晚上,胆子小的阿金喝了毒药自尽了。
早上,他脸色灰紫,嘴边都是白沫,身子硬挺挺的躺在板子上。
阿金在我家那么多年,一直是怯生生的性子,说话声也很小,最多也就翻个白眼之类的小动作。
他比我还害怕老鼠,还有他最怕喝药,即使是很甜的药那种都不愿意喝,父亲说过,阿金上辈子一定被人毒死的,不然,他不会这么怕喝药。他敢喝下那个我也不知道的药,真的不知道是谁给他的勇气。
那天被‘批斗’后,还没有完全消除恐惧的父亲告诉我说:“阿金是怕死,但他更加害怕被折磨死。”
‘死’和‘折磨死’在阿金的心里是两个不同的疼痛,一个是疼一下,再死去;另一个,则是一直疼,疼到死,这种持续濒临死亡的疼痛,谁都不想感受。
我根本不知道我们全家会怎么被批斗,脑子里没有想象的画面。
第二天一大早,我、父亲、母亲被人带到晒场上,晒场上支着两个长长的红色旗帜,上面写着‘中国农民大家做主’、‘批斗大会’等,我记不太清楚。晒场上乌泱泱的农民,大部分人脑袋上都裹着布。
我家三口被带到晒场后,跪在了土地上,母亲膝盖还没有着地,眼泪就像暴雨一样哗啦啦的流了下来,喊爷爷哭奶奶的请求同志放过我们。
跪的时间太长了,一开始膝盖很痛,到后面就麻木,再后来就像截肢一般,都不像自己的腿了。
站在四周的人一个面孔如铁。
一个人站在一个台子上宣读着口号:“农民的利益就是大家的利益,地主劣绅就是大家的敌人,我们要还给农民土地……”宣读完手里的纸张后,他问地下的农民有什么心理的愤怒可以说出来,当时我记得很清楚,没有一个人说,只听见他们说:“黄老太爷挺好的,就放过他家吧!”
同志们很是意外,他们互相看了看,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个他们没有见过的局面。那种农民指着鼻子谩骂地主的场面他们见惯了,这种要求宽大处理的问题还没出现过,他们有点摸不清头脑,不知道如何解决。
晒场上的农民开始互相交头接耳,似在互相交接些什么,你传我,我传你,到最后,站在我旁边的欠我家好多年租子的刘叔喊道:“我们不批斗他们,让黄老太爷跟我们一起种田。”
所有的农民开始为我父亲呐喊要求宽松处理,不要处分黄家,那天的震撼,让我彻头彻尾的见识到什么叫人民的力量,最后,来了个稍大的官,他同意,说:“农名的心声就是我们大家的心声,我们会给黄家一个正确的处理方法。”
当天,我在们三个人面前点了一个大火堆,把所有的借条、账本之类的借据全烧了,浓烟滚滚的火光,把我不想当着所有人流的眼泪都给熏了出来。
母亲万万没有想到,我父亲之前的积德行居然换来了我们三人的平安,她第一次感恩同志,爱戴他们,但对于那些欠我家租的,为我们求情的人们,她无话。
回来后,家里的两层宅子成了镇里办公的地方,我再也做不了‘楼上小姐’了,那个我独存的空间。
父亲心里最放不下的一个人就是阿金,如果他要是迟死一天,就可以继续活下去,那种无奈无法言表,就想明天是世界末日,我今日早已预料,为了不被洪水海啸扼杀我,我边吃了些许药物,安静去了,没想到第二日,依旧风和日,毫无波澜。
之后,杏镇的路上,小孩子手里拿着大红色的纸风车,边跑边喊道:“农民好好!农民妙!农民真的是呱呱叫!”
我当时在气头上,会偷偷的朝这些小崽子么翻了白眼,虽然知道,即使我的黑眼珠翻到后脑勺,也改变不了我家的翻天覆地的改变。
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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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镇里的人民对我家真的还不错,我们被分配到两间土房子里,我和父母提着极少的行李走到土房子的门口,一脚踩下去,尘土飘扬,母亲拿着扇子挥了挥,矫情的说:“这怎么住呀?”
父亲淡淡的回道:“你打出生不就住这种房子吗?忘本了?”
母亲向他翻了白眼。
我们把行李拿到屋里,父亲穿上粗布长裤从屋里走了出来,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穿这种灰了吧唧的衣服,从土屋出来的那一刻,我再也没见过他穿白色长衫戴白色礼貌的样子,除了躺在棺材里的那刻。
他打了一桶水,往地上洒去,地上的尘土被水灭了下去,我也学着父亲去井边打水,很快就上了手。
土地划分的时候,我家分了点田地,虽然少,但比没有强,算是个好事,父亲很意外,作为地主的他居然也能划分到田地,他很是感激。
搬到土房子后,日子过得很不好,我在哪个时候没怎么吃过大米,天天吃红薯,蒸红薯、煮红薯、烤红薯、红薯饼、红薯粉,最后,看见红薯就想吐,最惨的是,最后我家连红薯皮都没有得吃,这下连吐的机会都没有了。
母亲和我就去地里剪红薯叶子回家煮汤喝,这可是比吐的感觉还要难受。
父亲为了能让我们买点大米吃,天天跑去后山上砍点柴去街上卖,之后我们家连红薯叶子都吃不上了,母亲就怪天怪地,怪我父亲不争气,体力不行,身体又不好。父亲不和她斗嘴,该下地的下地,该去后山砍柴就去砍柴。
快三十岁的我,依旧呆在家里,母亲越看我越不顺眼,像是十九世纪卖不出去的画,二十世纪又砸在手里的赔钱货,这句话我不知道在那本书中看到,很是符合我那个时候的境地。她开始想着给我说亲,一来可要些礼钱,二来还可以节约吃饭的嘴。
那个时候我不太敢呆在家里,太阳还没出来就戴着草帽跑出去,‘一把年纪’不是到河边钓虾和钓鱼,就是去偷别人家田里寻觅点东西,至少傍晚回来的时候手里是有东西的,这样就少了我那嘴碎的母亲白眼。
有一天,镇上要种树,每家要分出一个人出来,我正好无事,就扛着铲子去了。
镇子的南边,男女女都站在那里,镇里的领导分发树苗给我们,他们画好了挖坑种苗的点,我们就开始用铁铲子挖起地上的泥来。
站在我不远处的一个老大妈和几个人叽里咕噜的说着什么。
我知道,她们的那张闲嘴一定在说我这个老女人怎么还没有出嫁。我低着头想赶紧挖,种完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