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处路边的茶棚里,程芸萱、崔凌霜和一名孙姓的白羽卫侍卫,围坐在一张方桌前喝茶休息,另一名闪姓侍卫站在棚外的马匹前全神贯注地戒备。
起初崔志坚决不同意自己的姑娘跟着程芸萱四处乱跑,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家姑娘的小心思?她分明是去找那个郎中。可那个人现在是个死刑犯,怎么能让自己的女儿跟他有任何牵扯?可崔凌霜偷跑两次被他派去的人围堵回来以后,干脆刀架脖子逼这个大将军父亲就范。
崔志再闹心再头大最后也得同意,他太了解自己的闺女了,性情刚烈,逼急了真敢往自个身上捅刀子。再说了,这丫头认死理,认准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他更怕崔凌霜做出私奔这种出格的事!他虽然对侯川很不看好,但如果闺女死认着非要嫁给他,那崔志想尽办法也会让侯川明媒正娶。不就是死刑犯嘛,砍头的时候找人调个包,大不了从此以后改名换姓,只要能对闺女好,找个陌生的地方让他们当个衣食无忧的富家翁也行!这爹当的,真是操碎了心!
“兄弟,叫你外面的兄弟也进来喝茶。”崔凌霜如今心情愉悦,看谁都觉得顺眼。
孙姓侍卫话不多,客气回道:“不用了,下一站我替他。他休息,我放哨。”说完搬着凳子坐到棚檐下靠着柱子闭目养神。
崔凌霜‘啧啧’称赞一声,“不愧是白羽卫!就这种警戒力度谁能近咱身?”说完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小声道:“他不会也没法见咱们吧?咱是不是想想办法…”
程芸萱赶紧做个噤声的手势。她和崔凌霜去九江找阿爷的结拜兄长杨孝忠,这件事吴章同意,并派了两名白羽卫一路保护,实则为监视。在十里铺程芸萱看到了侯川的暗号,那是告诉自己他会找机会再与她们汇合。她也很担心,但这里实在不是谈论这个问题的地方。她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小凌,这都春天了,天怎么还这么冷?”
“你傻啊,没听说过倒春寒?放心吧,过两天这东风一吹,太阳高挂,保准把你晒得外焦里嫩。”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开始聊起布料、胭脂、首饰这些女人们聊不完的事。
就这么一小会的功夫,茶棚里陆陆续续来了四五拨客人,一下子就把这个小地方挤满了。
孙侍卫早睁开了眼,不紧不慢又坐回桌子旁。外面的闪侍卫也看似无意地走到了棚檐下,手已经悄悄按在了刀把上。
“走。”孙侍卫轻声说道。
崔凌霜疑惑地望着他,“天还早呢,再歇会!”
孙侍卫心里这个苦啊,这两傻姑娘,这帮人、这架势,闭着眼睛都知道是冲着你们来的,这都看不出来吗?不过,转念一想,这两位都是千金贵体,哪见过江湖的险恶?他把声音再放低一些,“有危险,快走!”
“可…”崔凌霜刚想再说什么,程芸萱拉住她的手,“咱们听孙侍卫的。”她也感觉到不对,想着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急忙掏钱付账。可因为太紧张,钱袋一下子掉到地上,几个足量大个的金元宝滚了出来。
孙侍卫一惊,不由神经紧绷。他快速蹲下连土带钱一股脑塞进袋里,推搡着两个小娘子往外就走。
忽听背后有刀风,他也不回头,掀起一条板凳挡了过去。然后拔刀出鞘磕飞旁边偷袭的板斧,抬起窝心腿一脚踹开扑向程芸萱的大汉。一边打还要一边护着两个姑娘,孙侍卫处境艰难。
里面毫无征兆就开打,外面也不清闲,几乎同一时间,几十支穿云箭齐齐射向闪侍卫,另有一批箭矢则直接射向马匹。闪侍卫挥刀拨开箭矢,然后抡起旁边一捆又厚又宽的草料垫扔到马匹上空阻挡,不等草垫落下就迅速回到马旁,把马牵进茶棚边小树林的深处。见乱箭起不到效果,外面埋伏的众人收弓拔刀,快步围上来,一时和闪侍卫打得不可开交。他们的目的很明确,那就是抢马、伤马。
崔凌霜和程芸萱刚跨出茶棚,一声大喝响起来,“兄弟们,今天一个都别放走,尤其是那两个娘们,抓回去当压寨夫人!”说话间,一个满脸胡子的黑大汉上来就抓程芸萱的胳膊。程芸萱轻巧地侧步转身,抬腿踢向黑大汉的腿窝。她看出来黑大汉有股子蛮力,自己这细胳膊细腿,打他身上可能产生不了一点伤害。但腿窝是人身上柔软的地方,踢中就会跪倒。果然,黑大汉猝不及防间右腿单膝跪地。崔凌霜抓住这个机会,正面飞脚,结结实实踢中黑大汉的下巴,骨裂生都清晰可闻。黑大汉‘呜’一嗓子昏死在地上。
既然开打了,那就彻底打个痛快,两人挥拳踢腿和一众围上来的山贼战在一起。
崔凌霜十二岁就跟着父兄上过战场,马上杀敌、下地肉搏,什么都经历过。所以她拳拳到肉、招招见血,像个杀神般威风凛凛,打得一干山贼不敢近身。相比起来,程芸萱就显得柔弱许多。她本身就醉心于剑法,拳脚上的功夫并不见长。关键的是她没有一点实战经验,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真正地捉对厮杀过。所以,她要么一拳打出去,轻飘飘的不疼不痒,要么就是用力过猛,往往把自己也带偏。再精妙的拳法在她手里,一成的功效也发挥不出来。
看着自己帮不上忙,反而时不时还需要崔凌霜和孙侍卫左右护卫,程芸萱心里愧疚难当。她仗着轻灵的身法纵身杀回马旁,伸手取下自己的长剑,并帮着崔凌霜取回她二尺多长的虎牙双刀。一剑在手,心中大定。剑花舞起,翩若仙子奔月,月华如洗,惊觉魂断黄粱。重回战场的程芸萱一时大占上风。
孙侍卫信心大增,两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小娘子,不仅不用腾出手去保护,而且还都是比自己还厉害的高手,他觉得取胜已成定局,只是早晚的事。但时间一长,他猛然发现,山贼竟然越打越多,起初也不过四五十号人,可现在已经来了不下三百人。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拦路抢劫,更像是大股山贼的倾巢出动。他快速杀回到崔凌霜旁边,“势头不对,赶紧撤!”说完和崔凌霜一起与程芸萱汇合,然后向闪侍卫那边靠拢。
山贼也不是笨人,早看出了他们的企图,疯狂地冲杀,要把他们重新隔开。孙侍卫催促她们快走,自己殿后。
要说孙侍卫,武功绝对不弱,你想想,能进入白羽卫的人,高手是最起码的标准。若今天就他一个人,别说三百多号山贼,再多一些他也有信心杀出重围逃脱。但今天的任务是保护,他必须给那两位未经世事的姑娘争取时间,所以,他不能躲,只能硬拼。这让他的体力消耗很大,时间一长,免不了动作减缓、反应迟钝。一个不留神被一名躲在暗处的山贼抬脚踢飞。他就地翻滚快速站起,挥刀砍死两名趁机偷袭的喽啰,并抬刀架住一柄当头砸下的重锤。可他没瞧见他身后的一名贼匪早就举着板斧等在那儿,瞅准机会,自上而下齐齐把他的右臂整条砍断。同时,失去阻挡的大锤也重重击打在胸口。
伴随着惨叫,他的身体从程芸萱眼前飞过,喷溅的鲜血洒满了她的双眼,浓重的血腥味充斥着她每一个细胞。程芸萱在之前的打斗中,还像是和人比武一般总是点到为止,实在逼得没有办法,才出手伤人,但却没杀过一个人,连重伤都没有。但这一刻,她体内的血液突然沸腾了,眼光所到之处只剩下一片血红色。她的剑招变了,再没有了柔美和华丽,只有无穷无尽的阴狠和暴戾。像轻快的镰刀收割着麦子,恣意挥洒着毁灭生命的快感。
“芸萱,芸芸!”等崔凌霜把她推离了战场,她才如大梦一场般猛然惊醒。“他们都跑了!”还没等程芸萱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她已经被崔凌霜推上了马鞍。闪侍卫抱着昏迷不醒的孙侍卫早等在了马上。几个人没再说话,扬长而去。
程芸萱不知道的是,崔凌霜和闪侍卫都没敢告诉她,他们的身后留下了二百多具尸体。
在阳新县的驿馆,程芸萱呆呆地靠在床榻上,一动不动。虽然崔凌霜什么也没跟她说,但她隐隐约约记忆里,她知道自己杀人了。尤其是她的长剑,已经全部卷刃完全报废了。自己到底杀了多少人,剑才能变成这样?这是她第一次杀人,而且还一下子杀了很多人,她心里很痛苦!
幸好,她已经记不起她如凶神恶煞般杀人的模样;幸好,她已经忘记了那如人间地狱的屠杀现场。如果一切都清晰,不知道她会不会疯掉。
崔凌霜很害怕她会想不开,更害怕她会走火入魔,所以没日没夜守着她,陪她说话解闷、逗她出去转转。但程芸萱总是不言不语,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这让她很着急。
这天后半夜,程芸萱忽然从噩梦中惊醒,吓得不敢入睡。看着沉沉睡在另一张床上的崔凌霜,她没有惊动,而是自己穿上衣服,漫无目的地走出驿站,像孤魂野鬼般在空荡的街道上游逛。崔凌霜这几日照顾程芸萱很辛苦,所以睡得沉,没有发现。而闪侍卫在医馆照料孙侍卫,今晚没有回驿站。
走着走着,在模糊的视线里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师父。她跑过去,抱住师父放声痛哭。
程芸萱六岁时遇到了月下仙子崔晓月。当时崔晓月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浑身充满灵性的小姑娘,并把自己的无影剑法倾囊相授。程芸萱也成为了崔晓月唯一的弟子。她和崔凌霜之所以如此要好,是因为崔晓月是崔凌霜的旁支堂姑,她们两个自小认识,而且在一起生活过很长时间。
但今天她遇见的不是崔晓月,而是她的梦中师父。
程芸萱的第一个师父,是她一岁多时在山上和爷爷住时见到的灵儿姐姐。她特别喜欢灵儿姐姐,姐姐也特别喜欢她,天天跟她吃住在一起。灵儿姐姐教她轻功,可那时候她总是学不好,练着后面就把前面的给忘了,而且练一天就要耍赖偷懒玩三天。即便这样,灵儿姐姐也从来没有怪过她,什么时候见面都是笑容满面、软语温存。但只过了一年半,深爱自己的灵儿姐姐就离开了,从此她再也没见过姐姐。
她从小就有心绞痛的毛病,每次发作都会疼得死去活来。四岁时,有一次半夜她在梦中突然发病,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死时,她闻到了一股清香,糊里糊涂吃下一颗苦中返甜的丸药后,心就不疼了。然后,她见到了她的梦中师父。
这个师父在她梦里呆了两年,每次都给她吃那种清香的丸药,然后就是陪着她,看她练习灵儿姐姐教的轻功。这种轻功很奇妙,大成之后可以踏步青云、御风而行。当年灵儿姐姐走得急,好多东西都没有详细给她讲透。她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或者遇到了什么瓶颈问这个梦中的师父,师父也不懂,也不知道该去怎么解决。但师父有个好处,就是喜欢和她一起探讨研究,一起去尝试解决的办法。她很喜欢师父的这个方法,也很喜欢和师父不停地尝试。不知不觉中她的轻功竟然突飞猛进,练到了小成。
后来,她六岁时拜崔晓月为师,梦中的师父就突然消失了。崔晓月对她的轻功身法惊奇无比,但她遵守承诺,并没有提及梦中的师父,只说是灵儿姐姐教的。崔晓月对程芸萱小时候的事有所耳闻,对这个从小就失去娘亲的苦命孩子心疼不已,所以就没再深究这件事。反而根据她的身法把原有的无影剑法进行一些改动和调整,使程芸萱运用起剑法来更加得心应手。
三个师父中,只有梦中的师父什么也没有教她,但她却觉得梦中的师父教给她的东西最多。
梦中师父消失后,再也没人给她药丸吃了。可神奇的是,她的心绞痛也再没有发作过。就当她认为自己彻底摆脱病根时,十岁离开师父崔晓月回到父亲身边的她,因为太想念师父还有儿时玩伴崔凌霜,竟然不小心引发旧疾,差点要了她的命。这时候她遇到了侯川。侯川照顾了她三年,可遗憾的是最终也没有找到彻底根除的办法。但三年的细心调理,让她又恢复的像正常人一般,不再遭受病痛的折磨,就像她六岁之后的状态一样。这让她很知足!
这一次走火入魔,再次引发了旧疾。身上的和心理上的双重折磨铺天盖地向她袭来,让她痛不欲生、了无生趣。
梦中师父又一次及时出现了。还是那团模糊不清的影子,看不清面容,看不清身材,一切都跟梦境一样,虚幻不真实。但她却又能切切实实感觉到师父的存在。还是那股清香的味道,还是那样让人安心的亲切。
她一边痛哭着一边抽抽涕涕诉说着自己的伤心事,啰啰嗦嗦、絮絮叨叨。但师父没有一丝的不耐烦,一直安安静静地仔细地倾听。等她哭累了、说累了,师父才问她还记不记得,她小时候常挂在嘴边的《道心诀》。
她当然记得,那是自己一岁刚学会说话,爷爷就教给她背的。她学说的第一句话、学写的第一个字都来自于那本《道心诀》。她根本不理解书上的意思,但她却能把书中的内容倒背如流,那是种刻骨铭心的记忆。
当年梦中师父听过她这段经历后,在她心绞痛发作的时候,每当她吃过药丸,师父就让她尝试背一背《道心诀》。说也奇怪,也不知道是师父的药管用,还是这《道心诀》真好使,反正,每次背完,心就不再疼了。
想到这里,不用师父再提醒,她已经默默背起《道心诀》,只感觉心头清明、心绪平静,不知不觉沉入梦乡。
隐约间,听见师父说送她一把火凤剑,让她好好善待。两者相辅相成,可以滋润她的心脉。
她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莫名开始心酸。她觉得师父要永远离她而去,而且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