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颜仲清婆心侠气田春航傲骨痴情
话说袁夫人自华府回来,到家已晚,换了衣服,卸了花钿,便与子云说起所行的令,并将婢女们的也说了,子云连声说好。
后来瞒了他夫人,把这十六个令刻了出来,分作二等:夫人小姐行的十个为上令,婢女们的六个为下令,作了题,题了好些诗,不过没有注出姓名来。因第一个令是群鸦噪凤,后有这些婢女们搅闹,就取名为群鸦噪凤令。外人见了,都传为美谈。
及至袁夫人知道,已经传遍,也无可如何了。
光y甚快,不觉已至仲春。如今要特说一个人的行事,也是此书中紧要人。你道是谁前回书中,萧次贤说有两封情书的灯谜,被人打去了,可惜没有问得这人姓名。原来这人姓田,名春航,号湘帆,年二十三岁。也是金陵人,却寄居扬州。自幼失怙。母张氏,名门世族,淹通经史。二十五岁上生了春航,二十八岁上,春航之父田浩中了进士,即殁于京师。这田夫人苦节抚孤,教养兼任,幸藉其兄张桐孙太守不时周济。这春航的学问,多半得于母教。幼有凤毛之誉,长夸骏骨之奇。十三岁进了学,十八岁中了副举。
生得一貌堂堂,朗如玉山,清如秋水。情x则蕴藉风流,x襟则卓荦潇洒。
在庠序时,人就谓其群鹤立。但时运未来,三试不中。
娶妻颜氏,德容兼备,是个广文先生之女,与春航琴瑟和谐。
去年正月内,田夫人见其子困守乡园,终非长策;且当年其夫的同榜进士,如今置身青云者也不少,遂令春航游学京师,命一老家人田安随了。被出门,先到杭州,后到苏州,两处的年谊故旧,几个当道显贵,共相帮扶。春航在那两处,勾留了半年,诗文著作传抄殆遍。时下谓其可与侯太史、屈大令争名,因此囊橐充盈,黄自满箧。不消说题花载酒,访翠眠香,几至乐而忘返。及接了他太夫人的手谕,催其速行进京,春航不得已,即择日起身。先寄了千金回家,又收了两个俊仆,裘马辉煌,妓女饯行,狎客祖道。一路上风花诗酒,游目骋怀,好不有兴。
复绕道而行,东瞻泰岱,西谒华山,直到十一月底才到京,寓居城南宏济寺,就与高品前后隔院住着。一切同乡年谊,未暇探访,独自一人,日日在酒楼戏馆,作乐陶情。幸亏此地的妓女生得不好,扎着两条裤腿,c着满头纸花,挺着x脯,肠肥脑满,粉面油头;吃葱蒜,喝烧刀,热炕暖似阳台,秘戏劳于校猎,把春航女色之心,收拾得干干净净。见唱戏的相公,却好似南边,便专心致力的听戏。又不听昆腔,倒爱听乱弹,因此被几个下作的相公迷祝春航这片情,真似个散钱满地,毫无贯串。且系心慈面热,只要人待得他好,他就将这人当作宝贝一样,断不肯割爱。到京数月,倒也没有干过一件正事,天天带着几个相公,吃喝之外,还要做衣服,买玩器,随分子。
春航这点囊橐,那里经得大闹,过了年,竟花得干净了。后来就尽当衣服,衣服将要当完,这些相公有些看得出他的光景来,渐渐的与他疏远。这春航是个x襟阔大的人,却也毫不介意。
田安虽常苦谏,他那里肯听,还是一样的苦中寻乐。他预先存着一个主意,是”财尽而交绝”的一句,若能乐得一天,算一天,实在到水尽山穷时,方肯歇手。此时高品与春航已经认识。
日夕聚在一处,甚为莫逆。高品也常于谑浪之中,寓些规劝之意。春航口虽唯唯,而心实不以为然,倒反要拉了高品出去,高品也应酬了几回。高品现在刑部候补七品小京官,一切车马服饰,外面应酬也就不易,所以不能如春航这样。而且他又不喜欢他那些相公,说他所爱的一班不好,春航不服。及见了李玉林来看高品,那一种娟媚韶秀的丰致,比蓉官等似要好些,便此心自讼了几日。
一日,高品过来,适值春航吃饭,青蔬半碟,白饭一盂。
苍头小子,侍立两旁。那一个俊俏大跟班早巳走了,春航谈笑从容,恬然自适。高品道:“自待如此之薄,而待人又如此之厚,我看你不及小旦多矣。”春航骤然听了,当是高品奚落他,又知他是诙谐惯的,也不介意,问道:“何以见得呢”高品道:“看你现在的服食起居,那一样及得小旦,何于人有情,于己忘情若此。且吾兄景况,我已深知,也不过与我高卓然伯仲之间。就算慷慨x成,挥霍贯了,然亦不犯着以有用之黄金,填无底之粪窖。请问吾兄进京来,是干功名的,还是闹小旦的题花载酒,只可偶然,要像足下之忘身舍命。刻苦劳神,只怕黄龙洞未会歃血之盟;白兔园早受噬脐之害。此余所不解也。”
春航哑然一笑道:“我始以阁下为达人,今听你这些话,你尚未达。你谈二十年书,连x理二字都不解,也来论白道黑,我替你说了。”高品道:“倒要请教。”春航道:“真实无妄便是诚,自诚而明便是x。有一分假处,有一分虚处,便不得谓诚了。”高品道:“自然。难道真实无妄,指闹相公的么”
春航道:“纵横十万里,上下五千年,那有比相公好的东西不爱相公,这等人也不足比数了。若说爱相公有一分假处,此人便通身是假的。于此而不用吾真,恶乎用吾真既爱相公有一分虚处,此人便通身是虚的,于此而不用吾实,恶乎用吾实况x即理,理即天,不安其x,何处索理不得其理,何处言天。造物既费大气力生了这些相公,是造物于相公不为不厚。造物尚于相公不辞劳苦,一一布置如此面貌,如此眉目,如此肌肤身体,如此巧笑工颦,娇柔宛转,若不要人爱他,何不生于大荒之世,广漠之间,与世隔绝,一任风烟磨灭,使人世不知有此等美人,不亦省了许多事么既不许他投闲置散,而必聚于京华冠盖之地,是造物之心,必欲使缙绅先生及海内知名之士品题品题,赏识赏识,庶不埋没这片苦心。譬如时花美女,皎月纤云,奇书名圃,一切极美的玩好,是无人不好的,往往不能聚在一处,得了一样已足快心。只有相公如时花,却非草木;如美玉。不假铅华;如皎月纤云,却又可接而可玩;如奇书名画,却又能语而能言;如极j极美的玩好,却又有千娇百媚的biantai出来。失一相公,得古今之美物,不足为奇;得一相公,失古今之美物,不必介意。《孟子》云:‘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仕则慕君。’我辈—介青衿,无从上圣主贤臣之颂;而吴天燕地,定省既虚;惟少艾二宇,圣贤于数千载前已派定我们思慕的了。就是圣贤亦何常不是过来人,不然,那能说得如此j切我最不解今人好女色则以为常,好男色则以为异,究竟色就是了,又何必分出男女来好女而不好男,终是好y,而非好色。彼既好y,便不论色。若既重色,自不敢y。又最不解的是财色二字并重。既爱人之色,而又吝已之财。以烂臭之粪土,换奇香之宝花,孰轻孰重卓然当能辨之。”高品听了这一席话,却也无处可驳。便道:“情之所钟,正在我辈,难道我是不通人道的么所以劝你者,以君床头金尽,我又无囊可解。足下将来,虽能封到荥阳郡公,恐此辈中,竞无国夫人。乌巾少年,纵驰名于酒肆。而鹑衣小丐,恐忽饿于花街。窃恐为郑元和所笑耳。”春航笑道:“大丈夫岂与守钱虏同日语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复何憾”二人正讲得热闹,忽见高品的下人来说:“颜少爷来拜老爷。”高品即出去,到了自己屋里,见了仲清坐下,问有好几日不见,仲清道:“自从灯节逛灯之后,便着了凉,病了好几日,已有半个多月不曾出门,在家也闷。”就说起灯节晚上南湘的醉态来,高品笑道:“那一天我也在坐,也醉得了不得了。我是乘间脱逃,不然也要波及无辜,难道去向酒糟头索命么”于是大家又讲起怡园的灯,与那些灯谜来。高品道:“有两个好灯谜,是两封情书:一封是花名,一封是药名,都被我们同庙住的一位叫田湘帆打着了,真是好心思。”仲清听得湘帆二字,便想起去年酒楼赏雪那个题词少年,款是湘帆,便问高品道:“这湘帆怎样的人”高品道:“也是我辈。我去年对你说过的:样样j致,是个j品。如今是样样j光了。”仲清笑问:“怎样”高品便将他方才的议论,与到京所为的事,一一说了。又道:“此人却真可惜,才貌双全,x襟阔大,就是爱闹,太无收束。他也是你们金陵人,此时住家扬州。他说他的夫人母家姓颜,或者是你的本家,你何不会会他”
仲清道:“也好。你为我先容。”高品即同了仲清进去,仲清先已望见一个少年,神光似玉,宝气如珠,可不就是去年酒楼上所见的高品与他们介绍了。春航见了仲清,也觉面熟。
仲清说起去年在酒楼见了那首词,倾倒至今,真恨相见之晚。春航也想起那日相见,便彼此说些仰慕的话。仲清把他的家世细细问了一遍,始知春航的泰山,果是他的本家叔父。不过仲清在京久了,所以不知这门亲戚。二人说的意气相投,又系亲戚,已十分相契,后来便谈起肺腑来。仲清见春航去年服饰何等华美,如今已不似从前,再想高品的话说他j光,一无所有,也不知他所阔的是些什么人便问道:“闻足下颇有狎优之癖,但不知赏识的那几个可能不负品题否”高品接口道:“他的赏识,与人不同,我说给你听:“咭咭咯咯梆子腔,咿咿哑哑唱二簧。裤花白似秋云薄,上得巫山屁亦香。”
仲清大笑,春航涨红了脸说道:“放屁!你这个屁,倒有些香。只可惜白香山那句好诗,夹在你那三个屁里头。”仲清笑道:“说正经话,吾兄赏识的到底是谁”春航道:“各部名花,我未曾全览,想亦妍媸不等。我也不过逢扬作戏,所谓未能免俗,聊复尔尔。大约诸名班中,要推登春的玉美、全福的翠宝,其余联珠的蓉官,也还可以,想都是有目共赏的。”
仲清笑了一笑道:“然。便接弹第二段,是剔七弦托七弦,起头吟c绰注,便多了来往牵带,指法入细,有激昂慷慨之态出来。弹到第十声一撮,十五声又一撮,到二十三声却听得叮??的两声,作了一个背锁。甚是好听。以下又弹了六声。这段曲文是:大哥轻死,浩气贯虹日。二哥轻钱财,恐鬼笑什一。小弟轻权势,王侯不屈膝。
略顿—顿,再弹第三段,是勾一弦,左手中指,注下十三徽起。以下便在十三徽上勾二,勾三,勾四。便觉声音洪大,商中有g。又弹了几声,忽听得哑哑哑的三声,在七六五三弦上,弹出一个索铃来,是最好听的。以后又听到第十三声后,忽七弦上啷铃铃的四五声。作一个短锁,又将五七两弦,四六两弦,撮了四声,又慢慢的弹了九声住了。曲文是:千秋今事业,意气在少年。二十岁以下,当头大哥前。三八多—龄,二哥我比肩。白日指天青,酹酒无丁宁。
春航要站起来,蕙芳把手按住春航的手道:“正好听,快弹下去。”春航道:“弹完了。”蕙芳道:“怎么这么快”
春航道:“这套琴就只三段。”蕙芳道:“太短,再弹长的。”
高品笑道:“湘帆,媚香嫌你快,又嫌你短。你总得贴张千娇百美膏才好。”春航道:“胡说!”蕙芳要去撕高品的嘴,高品便深深作揖道:“宽恕小生这一次罢。”惹得蕙芳倒笑了。
蕙芳要春航弹《胡笳十八拍》,又要弹《洞天春晓》,说道:“这两套我听萧静宜弹得最好,他并有琴萧合谱。他曾教过我吹箫。”春航道:“《洞天春晓》这套琴却好,但太长。《胡筋十八拍》没有什么意思,于本意不大很合,不如弹一套《水仙c》罢。”又停了一会,再和好了弦,清清冷冷的弹起来。
这套琴共十二段,指法最细,吟揉绰注,正是一分错乱不得。
弹到第四五段,恍如见湘灵鼓瑟,冯夷击鼓:第六七段,恍如见湘娥啼竹,列子御风,鸣呜咽咽,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真是拔剑斫地,搔首问天,清风瑟瑟,从窗隙中来。蕙芳与高品,都正襟危坐,静气敛容的听着。忽然七弦六徽二分上低了,五弦六徽上高了,四弦九徽上也差了几分。春航道:“奇了,g商为何忽乱起来”高品、蕙芳却听不出。春航又把弦和了一和,和不准,即住手问高品:“庙里有弹琴的人么”高品道:“胡琴或者和尚会拉,琴是没有人会弹的。”春航道:“必有会弹琴的人在外听着,所以琴声变了。”春航说完,忽听院子内狂笑起来。倒把高品等吓了一跳。
高品急出来看时,不是别人,恰是史南湘左手挽着王兰保,右手携了李玉林,面上已有了几分酒意。又见玉林手内拈了一枝杏花,后面又跟着三四个人。高品见自己的跟班也在院子里,高品问道:“你从何处来”南湘道:“你叫相公瞒着我,倒问我从何处来我今日同了静芳到怡园,他们都在家,留我吃了饭。佩仙也在座,还有瑶卿、瘦香两个。吃完了饭,佩仙家内有人来叫他,度香问起来,方知道是你叫的,我就辞了度香同来。”即指玉林手内的花道:“今日就在那里赏杏花。”又问高品道:“你又几时会弹琴,你要学琴,须我教你。方才这《水仙c》倒也弹得好。”高品道:“我何尝会弹弹琴的就是田湘帆。”南湘已听见仲清讲过田湘帆的才学,便道:“既是田湘帆,何不出来会我史竹君”高品道:“我为介绍。”
说到此,蕙芳已出来见了,即便拉了南湘进去。南湘道:“咦,你也在这里,不料今日高卓然的斋堂倒成厂石季伦的金谷。”
那边春航亦迎出来,彼此相见,未免道了些仰慕的话。玉林、兰保也与春航见了,与蕙芳坐在一处。南湘对着高品道:“卓然既叫相公,自然有酒,不要装呆,快拿出来罢。”高品道:“酒是有,只没有仙桃益寿丸。”南湘道:“我纵醉了,也不至楼上滚下楼来。”便都笑了。高品的跟班同厨子把酒看肴上来。大家在圆桌上坐了。南湘与春航又谈了些琴谱文艺,彼此均各敬服。高品道:“当今史竹君,是梨园的狄梁公;田湘帆,是戏班的李药师。”南湘道:“你又胡言乱道了。”春航道:“怎么说我倒不明白。”高品道:“竹君序那《燕台花逊,这些小旦,便为公门桃李,兔丝、马勃尽是药笼中物,这不是狄梁公么湘帆弄到j光,昨夜有个夤夜私奔的红拂来,这不是李药师么”大家都笑,唯蕙芳红了脸道:“前日既然楼上跌下来,倒不变成了鳖,或是跌折了腿也好。”高品笑道:“楼上跌下来,总还平常,只怕在戏园门口跌在车辙里,被骡子踏杀了,那倒可怕。”南湘问起来,高品就一五一十的说了,羞得春航无地可容。南湘也大笑道:“湘帆真是韵人,绝代佳人以一跌感之,倒是从来未有之事。古闻孙寿堕妆,梁冀下马。
今见苏郎唱戏,田子跟车。一副好对,持赠媚香罢。”蕙芳睃着南湘道:“你何苦也学着那嚼舌头的人挖苦我。”高品道:“这话是恨我已深,其实我与你无仇无怨,何心这样恶狠狠的”
蕙芳道:“你再说,我就卸你的底了。”高品道:“尽管卸,我却不怕。”蕙芳便念道:“请筵享官、赏戴貂翎、会馆副总裁、戏园行走、书画厂校对、兼管南城街道厅、各梨园乐部、稽察各处新闻事务、到一处祭酒、汗淋学士、总管外务府大臣、曲部尚书、世袭一等史国公,加一急,继乐一次高。”
听罢,众人大笑。
这官衔是刘文泽编成的,席中惟有南湘一人知道,春航尚是创闻。高品道:“还有一个官衔你没有说。”蕙芳道:“好像没有了。”高品道:“还有监造兔园册子呢。”南湘又笑。
蕙芳不曾理会,即与兰保、玉林在各人面前敬了几杯酒。春航前次已见过玉林,看他丰致嫣然,虽逊蕙芳一筹,然比起从前赏识的一班相公,却高得多。见他桃腮粉腻,莲脸香生,另有一种体态丰姿。见他对高品更觉绸缨,倒像各分出了疆界来。
又看那王兰保,却是史南湘最得意的,春航倒有些怕他。柳眉贴翠,含娇处亦复含嗔。凤眼斜睃,似人情亦似有怒。径行自遂,倜傥不羁。年纪十七岁,是个武旦,学得一手好拳脚。南湘是个放浪形骸之外的人,从前初识兰保时,也曾大闹过几场,已后倒又相好起来。兰保也知南湘的x情、脾气,倒与他十分贴切。每到南湘醉后发狂,经兰保当前,便已自醒。
今日席上唯春航不善饮酒,南湘那里肯依,便猜拳行令的百般闹起来。
偏是春航输得多了,以后便不肯饮。南湘命兰保斟了一杯酒,去灌春航。兰保即拿着酒来,走到春航面前,蕙芳知春航不能饮酒,便凑着兰保的手饮了。
兰保笑道:“这ganni什么事要你越俎而代”蕙芳笑道:“这叫做借他人之杯酒,浇自己之垒块。”兰保道:“既然如此,倒请多干几杯。”便斟了几满杯酒,要蕙芳饮。蕙芳道:“我不爱饮了,适可而止。”兰保道:“那由不得你,你不闻’失意睚毗间,白刃相交加’么”南湘、春航看着他们,高品对着王兰保作嘴作脸,要他罚蕙芳的酒。李玉林则斜身单香肩,姨然而笑。兰保也笑道:“你真不喝”蕙芳有些怕他,只得陪着笑道:“兰哥饶了我罢。”玉林也再三替他讨情,兰保终是不肯,犹罚了蕙芳一杯,方才开交。
大家又饮过了一会,忽见蕙芳家内有人来叫蕙芳。蕙芳出去问道:“什么事那两个醉汉怎样了”来人答道:“那两个闹了一夜,早上都回去了。方才来了一个面生人,说是广东人,姓奚,叫奚十一老爷。慕你的名,在家候着。”蕙芳道:“什么样儿不要又是潘其观一类人。”来人道:“看他光景很阔,带着四个跟班,三十来岁年纪。”蕙芳道:“回他去罢,说今日不回去呢。”来人去了。
蕙芳进来,春航问起何事惹芳道:“家内有人寻我,我回他去了。”高品道:“是谁蕙芳道:“不认得。来人说叫什么奚十一,是广东人。”高品道:“好累赘姓,兜头一撇,握颈三拳,中间便丝丝的搅不清,这要假充个大老官。东方之夷有九种,不知他是那一种。”蕙芳道:“你倒好在庙门口,摆个测字摊子。”说得大家笑了。高品道:“今日清饮无趣,何不拿奚十一来做个令”南湘道:“奚十一怎么好做令”
高品道:“我们三个人从《四书》上找那个奚宇,要从第一个,说到第十一个,说差了照字数罚酒。他们三个人,替我们分消。”
春航道:“《四书》上未必有这许多奚宇。”南湘道:“就有也不能凑数。”高品道:“不过罚几杯酒就是了,何妨试他一试,我先说。”即说道:“奚。”春航道:“那一句书的奚字,要说明白。”高品道:“奚取于三家的奚。”南湘便道:“子奚..女奚。”高品道:“多说了一句,罚两杯。”南湘道:“不兴说两句么”高品道:“不兴。”南湘就饮了。春航接着道:“此物奚..”高品赞道:“说得好!”便道:“夫如是奚..”又道:“天子穆穆,奚..”南湘道:“罚人罚到自己了,谁叫你说两句。况这个奚,就是你说的第一个奚字,要倍罚十杯。”高品道:“我是一句四字,一句五字,又不算雷同,怎么要罚”南湘道:“你说不兴说两句的,如何乱起令来”高品被他们逼住了,只得罚了五杯,慢慢的饮了。
轮到南湘,南湘便顿住了口,一时倒想不出来。高品道:“罚了五杯,我代你说。”南湘又想了一会没有,只得饮了三杯,兰保代了两杯。高品说道:“是亦为政,奚..”南湘道:“怎么我就想不着。”春航也想了一会道:“虞不用百里奚..”南湘拍着桌子道:“罚得冤!有庳之人奚..”春航、高品都赞好,应轮到高品说第七个,春航便抢说道:“则于事我者也,奚..”南湘便指着高品道;“如此则与禽兽奚..”大家都笑起来。高品道:“都要罚。第七个奚字轮到我说,为什么要你们抢说”李玉林便斟起罚酒来,南湘、春航只图说得爽快,倒也意不在罚。南湘饮了五杯,兰保代了两杯。春航饮了三杯,蕙芳代了四杯。
高品催南湘说第八个奚字,南湘道:“第七个你还没有说,要罚。”因便叫兰保斟酒。商品道:“岂有此理!你们都抢说了,叫我说出什么来还要罚我,天理良心何在”李玉林也替高品说情,南湘只得依了,便道:“以粟易之。曰:许子奚..”春航道:“第九个到少。”便想了一想道:“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与礼之重者而比之奚。”蕙芳便顿足道:“你何必要说两句”高品道:“好呵,罚九杯。”蕙芳道:“这不能。”高品那里肯依,先罚慧芳五杯,再罚了春航四杯。南湘忽然想着了两句,忍不住不说,也顾不成罚酒,便一气说道:“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以其小者.信其大者,奚..”兰保便跳起来道:“祖宗,你就爱饮也不犯拖累人。轮不到你说,要你说这两句做什么”南湘也有些懊悔,高品道:“没得说,十八杯。”南湘道:“十八杯断乎不能,那真要服仙桃益寿丸了。”春航、蕙芳、玉林也替南湘讨情,罚了九杯。南湘赌气,一人独自饮了。高品道:“我这第七个奚字,亦想着了。”便道:“故诚信而喜之,奚..”又接口道:”不以四方之食,供簿正曰奚。”春航掐指一数道:“这可该罚了,要说第十个,你说了第十一个。”高品道:“我说错了。”
“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南湘数一数,又是九个。蕙芳便立起来,执定要罚高品十九杯。高品不肯,兰保也帮着蕙芳要罚,不肯减数。经高品苦求,只罚了十一杯,玉林代丁三杯,高品一连饮了八杯。南湘想了一会,手在桌上画了十画,道:“勇士不忘丧其元,孔子奚..”底下是春航,也想了好一会,道:“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高品道:‘报应得快,罚十杯。你应该说十一了。’春航一想,果然错了。蕙芳便拦住道:“你也看各人的酒量,不可一味的傻罚。”高品道:“酒令严如军令,自然要执一的。”蕙芳道:“记着,明日饮罢。”
高品道:“你们的开发倒可明日,酒可不能明日。”玉林道:“打个对折,喝五杯罢。”蕙芳又代了三杯,春航勉强饮了两杯。底下是高品收令,想了一会道:“昔者赵简子使王良与嬖奚..”说完。大家相视而笑。已有二更多天,吃了饭,各要散。蕙芳的车已等了多时,随即辞了众人,先回去了。王兰保是同了南湘出来,李玉林的车尚未来接,都搭了南湘的车回家。
南湘先送了兰保回去,又选李玉林到门口。
玉林留他进去,南湘道:“天不早了,改日再见罢。”便一径回家。经王恂门口走过,南湘忽然口渴,便叫跟班的进去一问王少爷可睡了没有跟班的走到门房说知,管门的到书房,探看王恂、颜仲清尚未安睡。门上回过,王恂等便叫请进,史南湘进来。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老学士奉命出差佳公子闲情访素
话说史南湘进内与仲清、王恂见了、喝了几杯茶、王恂问其所从来、南湘将日间的事,一一说了,又将春航、蕙芳的光景说了一会。王恂、仲清羡慕不已。仲清道:“不料苏媚香竞能这样,从此田湘帆倒可以收心改过了。”也将前日题画规劝之事说了,又说春航且有徽愠。南湘道:“改日我与你们和事如何”义问起子玉来,仲清道:“庚香日间在此,他的李先生于月初选了安徽知县,就要动身了。”南湘说了几句,也就回去不题。
却说子玉在王恂处谈了半天回家。李先生已经解馆,要张罗盘缠,魏聘才替他拉了一纤。托张仲雨问西容借了一票银子,占了些空头,有二百余金,添补些衣服,也叫了几天相公。李元茂要在京寄籍,x全也只得由他。
当晚子玉与聘才在书房闲话。那日是忌辰,日间聘才独自一人到樱桃巷去,找着了叶茂林,两人谈了半天。聘才拉他在扁食楼上吃了饭,即同到那些小旦寓处,打了几家茶围。末了到琴言处,琴言倒出来与聘才谈了几句,即问起子玉来。聘才就将子玉的心事,再装点了些,说得琴言着实感激,并与琴言约定了,明日同子玉前来相会。回来与子玉说知,子玉便添了一件心事,—夜未曾睡着。是夕士燮在尚书房值宿未回。
到了次日,子玉正要打算和聘才去看琴言。忽见门上梅进满面笑容的进来,说道:“恭喜少爷,老爷放了江西学差,报喜的现在门口。”子玉听了也觉喜欢,便同着梅进到里头报与颜夫人知道,颜夫人欣喜更不必说。李x全就同元茂、聘才到上头去道了喜。少顷,士燮回家,有些同僚亲友陆续而来,一连忙了几日。便接着李先生赴任日期,士燮又与先生饯行。到动身那一日,子玉同了元茂、聘才直送出城外三十五里,到宿店住下。x全嘱咐他一番,又教训了元茂几句道:“庾香年纪虽小于你,学问却做得你的先生,你以后须虚心问他。”元茂连声答应。x全又对聘才道:“小儿本同吾兄出来,我看他将来是一事无成的,一切全仗照应。”聘才亦诺诺连声。子玉是孝友x成,临别依依,不忍分手,只得与元茂送了先生,同了聘才洒泪而别。
士燮也择于三月初十日动身,今日已是初五了。颜夫人与士燮说道:“新年上,孙家太太为媒,与王表嫂面订了二姑娘,将玉簪子为定。你如今又远行了,也须过个礼,不是这样就算的,别要教人怪起来。”士燮笑道:“你不说我竟想不起,这个是必要的,明日就请孙伯敬为媒就是了。”正说话间,孙亮功来拜,士燮出见,问了起程日子,便说起他的夫人的意思来,说:“新年与王家订亲,彼此是娘儿们行事,究竟也须行过礼,方才成个局面。况你此去也须三年才回,不应似这样草草。”
士燮道:“我们正商量到此,原打算来请吾兄。明日先过个帖,大礼俟将来再行罢。”亮功答应了。
次日,颜夫人备了彩盒礼帖,请亮功来,送了过去。文辉处回礼丰盛,有颜仲清帮同亮功押了回来,士燮备酒相待。是日不请外客,就请聘才、元茂相陪。这李元茂今日福至心灵,说话竟清楚起来。x全出京时留下二百两银子与他,元茂买了几件衣裳,混身光亮。亮功眼力本是平常,今见了元茂团头大脸,书气满容,便许为佳士,大有余润之意,便问起他的姻事来。仲清早已看明,便竭力赞扬。李元茂不知就里,乐得了不得,心里着实感激仲清。且按下这边。
再说子玉在家无趣,趁他们吃酒时,便带了云儿去找刘文泽、史南湘。
先到了文泽处,不在家,去找南湘,恰好文泽的车也到南湘门口。子玉道:“我方才找你。”文泽道:“失候。我去找冯子佩,适值他进城去了。”说着遂一同进去,到南湘书房坐了。伺候南湘的龙儿送了茶道:“我们少爷,这时候还没有起身呢!”说罢进去了,一盏茶时候,见南湘科头赤脚,披着件女棉袄出来道:“你们来得好早。”子玉见了,便笑道:“我吃过了饭才来的。”文泽道:“好模样,拿你们夫人的衣裳都穿出来,难道你们夫人也没有起身么”南湘道:“他起身多时了。我方才睡醒,听见你们二人来,我不及穿衣,随手拉着一件就出来的。”就有龙儿拿上脸水,还有个虎儿送出衣裳靴帽。南湘洗了脸,慢慢的穿戴起来,便笑嘻嘻的向子玉作了一个揖道:“恭喜,恭喜!你瞒着我们定的好情。”子玉只当说他定亲,倒害躁起来。文泽道:“定得什么情”南湘道:“前日我在度香处,他说有个叫杜玉侬,是古往今来第一个名旦,被庚香独占去子。他们还在怡园唱了一出《定情》。”文泽道:“那个叫杜玉侬我们怎么也没有见过。”南湘道:“好得很。据度香、静宜品题,似乎在宝珠之上,我却不认得。庚香今日何不同我们去赏鉴赏鉴”子玉听了,才知不是问他定亲,然却是初出茅庐,不比他们舞席歌场闹惯的了,却躁得回答不出了。文泽再三盘问,只得答道:“这玉侬就是琴言,你们也都见过的。”文泽道:“真冤枉杀人,我们不要说没有见过,连这名字都没有听见过。”子玉道:“怎么冤枉你们难道正月初六在姑苏会馆唱《惊梦》那个小旦,你们忘了不成”文泽想了一会道:“是了,是了。这么样你更该罚。
那一天你们四目相窥,两心相照,人人都看得出来。我问你,你还抵赖说认都不认得,如此欺人。今日没有别的,快同我们去,难道如今还能说不认得么”南湘大笑道:“认得个相公,也不算什么对人不住的事情。庚香真有深闺处女,屏角窥人之态。今日看你怎样支吾,快去,快去!今日就在他那里吃饭。”子玉被他们这一顿说笑,就想剖白也副白不来,只觉羞羞涩涩的说道:“凭你们怎样说罢,我是没有的,我也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南湘道:“你又撒谎。”文泽道:“若是那一个,我倒打听了,只知道他叫琴官,是曹长庆新买的徒弟,住在樱桃巷秋水堂。”南湘道:“走罢!”即向龙儿吩咐外面套车。子玉道:“我是不去。”南湘道:“好,好!有了心上人,连朋友都不要了,你是要一人独乐的。”便拉了子玉上车,一径往樱桃巷琴言处来。
文泽的跟班进去,一问琴言不在家,听得里头说道,就是刘大人带到春喜园去了。文泽一个没趣,子玉倒觉喜欢。南湘道:“那里去我还没有吃饭,对门不是妙香堂素兰家么,咱们就找香畹去。”文泽道:“只怕也未必在家。叫人去问一问。
“素兰却好在家,里头有人出来,请了进去,到客厅坐下,送了茶。文泽问子玉道”香畹你见过没有”子玉道:“没有。”
南湘道:“此君丰韵,足并袁苏,为梨园三鼎足。”不多一会,素兰出来,与南湘、文泽见了,又与子玉相见。素兰把子玉细细打量了一番,问文泽道:“这位可姓梅”文泽向子玉道:“又对出谎来了,你方才说不认识他,他怎么又认识你呢”
子玉真不明白,恰难分辩,倒是素兰道:“认是并不认得,被我一猜就猜着了。”南船道:“我恰不信,那里有猜得这么准。你若是猜得着他的名字,就算你是神仙。”素兰道:“他名字有个玉字,号叫庾香,可是不是的”南湘、文泽大笑道:“这却叫我们试出来了,还赖说不认识。我们当庾香是个至诚人,谁知他倒善于撒谎。”说得子玉两颊微红,这个委屈,无人可诉。细看素兰的面貌,与自己觉有些相像,恐怕被南湘、文泽看出说笑,他便走开,去看旁边字画。南湘对文泽道:“你可看得出香畹像谁”文泽道;“像庾香,我第一回见庾香,我就要说他,因为他面嫩,所以没有说出来。”子玉权当不听见,由他们议论。素兰道:“你们不要糟蹋他,怎么将我比他”说罢拉了子玉过来,到这边坐下。南湘道:“我们还没有吃饭,你快拿饭来。”素兰即吩咐厨房备饭。
子玉虽见过素兰的《舞盘》,那日为了琴言,恰未留心。
今见素兰,秀若芝兰,如桃李,极清中恰生出极艳来。年纪是十七岁,穿一件莲花色绉绸绵袄,星眸低缬,香辅微开,真令人消魂荡魄。便暗暗十分赞叹,也不在琴言、宝珠之下,只不知x情脾气怎样。外面已送进酒肴来,三人也不推让,随意坐了。素兰斟酒,谓子玉道:“你是头一回来,须先敬你。”
子玉接了。
随又与南湘、文泽斟了,文泽问道:“你今日倒不上戏园子去”素兰道:“今日没有我的戏,可以不去。”子玉见了素兰也是幽闲贞静一派,心里就契重他。素兰一抬头,见子玉只管偷看他,不觉一笑,便有一种幽情艳思摇漾出来,子玉把眼一低。文泽笑道:“同了庾香出来,我们有多少算不来处。”
子玉不解。文泽笑道:“有了你,譬如逛灯那一天,车中的少妇只爱你,不爱看我们了,不是算不来么。”说得子玉胀红了脸,道:“我倒不晓得爱什么。”素兰对着南湘道:“我最爱你题我的画兰那首《木兰花慢》词。”南湘道:“你填的词,近来也好得多了。”素兰忽然怔怔的看着子玉,如有所思,被文泽瞧破,便谓素兰道:“你爱他么”素兰又一笑。于玉便不好意思,倒坐立不安起来。素兰对子玉道:“你今日可曾看你的相好”子玉m不着是谁。便道:“你说那一个”素兰道:“我只知道你这一个,不知道还有几个”子玉益发不解。
南湘、文泽也猜不出来,都问道:“你说他的相好是谁”素兰道:“他的相好,倒天天到我这里来,就住在对门,你怎么过门不入快去请了他来。”子玉方悟出是琴言,心里想道:“怎么他们都会知道了。”文泽道:“何如连庾香的相好,他都知道,可见你们交情很深。”南湘道:“我们先到对门,琴言不在家,方到这里来。”素兰道:“原来因他不在家,你们才过来。”子玉听了,心上恰有些过意不去,正要开口,文泽接着道:“我们从那一头来,先过他门口,自然要先问一声再过来,也是由近而远一定的道理。”素兰道:“不怪你们,也不必圆转。我告诉你们实话罢:我与庾香恰并无一面之识,都是玉侬告诉我的。这玉侬本来与我说得来,从正月初七日起,至今便天天过来与我长谈,甚为莫逆。近来往往叫我的号便叫错了,叫我庾香。”子玉一听,已想着琴言的意思,便觉一阵心酸,凝神敛气的等素兰说下来。文泽指着子玉道:“他便叫庾香,怎么琴言叫起你庚香来”南湘道:“这还要问这个缘故你还猜不出来”文泽也不开口,再听素兰道:“我那里晓得他叫庾香,起初也不在意,后来常听他叫错,便盘问他,他不肯说。有一日瑶卿在此,我与他说起来,瑶卿便把你们的情节,说了一个透彻。玉侬已后自己也说出来道:‘我有些像你,见我如见你一样。’所以时常到我这里来,并不是与我真心相好,不过借我作幅画图小影,你道这情深不深人家费了这片心,难得你今日来,我所以替他明白明白,教你知道,不教他白费了这片心。”子玉听了,便如哑子吃黄连,说不出苦来,两眼眶的酸眼泪,只好望肚子里咽。文泽、南湘连连点头道:“这真难得。”文泽又道:“玉侬于庾香的情,可为二十四分了,不知庾香与玉侬的情怎样,你可知道”素兰道:“怎么不知道也是瑶卿说的。”又将徐子云将假琴言试子玉的情节,说了一番,听得南湘、文泽笑了又赞,赞了又笑。子玉十分难受,只得说道:“些须小事,一经人道,便添出无数枝叶来了。”
当下素兰义遣人去问,琴言尚未回来。吃过饭,讲了些闲话,子玉便要素兰写的字。素兰道:“现成的却没有。”说罢便往里面去,不多一会,拿出一柄湘妃竹纸扇,双手呈上道:“这是方才写的,权且奉赠,只是不好,看不得。”子玉看时,铁画银钩,珠圆玉润,盎然古秀可爱,图章亦古雅。子玉作了一揖谢了。谈谈讲讲,已是申末时候,子玉要回,南湘、文泽也就同了出来,素兰送至大门,各人上车不题。
却说孙亮功回去与陆夫人商量,要将大女儿许与元茂,陆夫人冷笑了几声,不发一言,亮功不敢再说。然主意已定,明日去托王文辉为媒,文辉踌躇了半天,心里想道:‘这个白人儿,怎好嫁人’因又想道:‘那李元茂,也不是个佳婿,呆头呆脑的,那一天作个揖,就将我的帽子碰歪,只好娶这样媳妇。’便应允了。为这件事,特到士燮处来,将亮功之意达之士燮。士燮大喜,就请了聘才、元茂出来,聘才自然一口赞成,元茂十分畅满。士燮就与元茂代写了求允帖,交与文辉,于初六日过了礼帖。这是千里姻缘,百年前定,李元茂这个呆子巴不得明日就赘了过去,才可免指头儿告了消乏。
初十日,仲清、王恂绝早过来送行,梅学士行李一切早巳收拾停妥,已于初九日打发家人押了出城。是日亲友拥挤不开,时候尚早,仲清、王恂先在书房,与子玉、元茂等等候。仲清便对元茂道了喜,道:“恭喜,恭喜!你今日真得了一个雪美人。你从前不是有句诗是‘白人双目近’么如今倒成了诗谶了。”元茂不解,颇自得意。
少顷,士燮送了客出去,便叫出子玉来,教训了一番。又叮嘱了元茂、聘才几句。然后与夫人别了,即上车起程,颜仲清、王恂、魏聘才、李元茂一起随后,颜夫人领着子玉,并有些仆妇丫鬟一群的车,也送出城来。城外是王文辉、孙亮功等十几个同年至好,一齐在旗亭饯别。士燮盘桓了一会,文辉等进城。天色不早,颜夫人也只得带了仆妇丫鬟洒泪先回。子玉、仲清、聘才、元茂与些家人们,随到店中住了一夜,明日叩别。
士燮又勉励了子玉几句,子玉也只得同仲清等哭泣而回,且按下不题。
那日徐子云也在旗亭送行回来,且不进宅,一径到园,即到次贤屋里,始知次贤在桃花坞赏桃花,还有宝珠、漱芳两个,子云就到桃花坞来。虽是自己园中,也不能天天游览,数日之间,已见桃花开满,烂若晴霞,映着一水盈盈,草茵如绣,真觉春光已满。走进了第三重,始见曲榭之中,次贤与玉珠、漱芳在那里喝酒。见了子云,宝珠、漱芳已迎上来,次贤也笑面相迎。
子云笑道:“静宜,今日竟偏我独乐了。”次贤道:“我知道你今日早回,先已虚左而待。”漱芳道:“你不见摆了四个坐儿么!”子云即在次贤对面坐了。
次贤问道:“今日送行的人多么”子云道:“人倒不少,庾香、剑潭送到前站宿店去了,要明日才回。”即指着宝珠笑道:”准有他们同队中,不见有一个人在那里送行,只怕这位老先生,生平也没有叫过他们。”宝珠笑道:“这位梅大人,每逢戏酒,叫我们也伺候过几回,人倒谦雅的,就总没有赏过一句话儿。倒不料他生出那么一个风流的公子。这梅庾香前日竟在香畹处吃饭,还到玉侬处,没有遇见。据香畹说,他待玉侬的情分,竟是有一无二的。”子云道:“你怎么知道他去找玉侬是他一人去的么。”宝珠道:“是香畹对我讲的,他恰与竹君、前舟二人同去,香畹还送了他一柄扇子,他们倒也合式了。”次贤道:“我看前日庾香、玉侬二人,真可谓用志不纷,乃凝于神。这两人既相得了,将来必要找出多少苦恼的事情来,你们慢慢的看着他们罢。”当下这四人喝了一会酒,看了一会花,次贤对宝珠道:“度香所刻那十六个酒令,你们看见没有”
宝珠道:“怎么没有看见。”子云道:“你们今日何不也照这令行几个出来,也见见你们的心思。”宝珠尚未回答,漱芳道:“这个我们只怕行不来,一来心思欠灵,二来这唐诗与《诗经》也不甚熟,那里能说得这样凑拍除非在家里把几种书翻出来,拣对路的一个个凑,才凑得成呢。”宝珠道:“我们真自惭愧,这些姑娘们也与我们差不多年纪,怎么他们就有这样慧心香口,我们就这样笨。”子云道:“你们今日试行一行,包管你们行得好。”便叫拿副骰子来,家人便去取了副骰子放在盆里,送到席上。子云便叫宝珠先掷,宝珠尚推诿不肯,经子云、次贤逼佐了,只得说道:“何苦要我们做笑话我非但别样记不清,连这曲牌名也记得有限。或者庾香还能,我是定说得不好的。”只得掷起来,掷了好几掷,掷着了一个色样,名为绿暗红稀,便呆呆的想来,想了一会,不得主意,便道:“这不是寻烦恼么”漱芳道:“我且掷着色样再想。”他也掷了好几掷,掷着了”苏秦背剑,”便道:“这更难了。”忽见宝珠问次贤道:“《诗经》上有一句什么永叹我记不真。”
次贤道:“每有良朋,况也永叹。”宝珠道:“有是有了一个,只就是不甚好。”子云道:“你且说来。”宝珠念道:绿暗红稀,梦好更寻难,你晚妆楼上杏花残。懒画眉,况也永叹。
次贤、子云赞道:“说得很好,第一个就这么通,真是难得。就这《诗经》一句稍差了些,然而也还说得过。”宝珠道:“这《诗经》实在难于凑拍,又要依这个韵,觉得更难了。”
漱芳道:“我想的更不好。《诗经》上不是有一句‘莫我肯顾’么”子云道:“有。你快说。”漱芳要念时,重又顿住,觉有些羞涩,次贤又催,只得念道:苏秦背剑,北阙休上书,误你玉堂金马三学士。不是路,莫我肯顾。
子云道:“这个说得甚好,竟句句凑拍。”次贤道:“倒实在难为他。”宝珠道:“他的比我好,不比我的杂凑。”便觉两颊微红,大有愧色。子云安慰道:“你的也好,不过你的题目宽泛些,难于贴切。他这苏秦背剑的题目就好,所以比你的容易见长。”宝珠得了这一番宽慰,稍为意解。便又掷了一个“紫燕穿帘”,便道:“这个题目倒好。”便细细的想,想了好一会,问子云道:“我记得有‘绣窗愁未眠’这一句,是诗还是词”子云道:“是韩亻屋的诗。”宝珠道:“这个略好些儿。”便念道:紫燕穿帘,绣窗愁未眠,慢俄延,投至到栊门前面。四边静,爱而不见。
子云等大赞。漱芳道:“你们知道他这‘四边静,爱而不见’,是说得什么”次贤笑道:“大有春恨怀人之致。”子云也笑。漱芳笑道:“不是。他昨日飞去一个秦吉了。我昨日到他那里去,正遇着他急急的跑出房来,四下张看。
问我道:‘你看见没有’他方才说的,倒像那昨日的神气。”宝珠也笑道:“今日他又回来了。”漱芳又掷,掷了一个,‘花开蝶满枝’。漱芳想了一会,说道:花开蝶满枝,是妾断肠时,我是散相思的五瘟使。蝶恋花,春日迟迟。次贤等大赞道:“这个更好。”宝珠道:“他总比我的说得好,我今日的两个都不及他。”便又掷了一个‘打破锦屏风’,便道:“这个题目恰好,然难也难极了,须要在打破两字上头着想,若得凑成了,倒是个好令。”漱芳道:“这个难,教我就凑不成,只怕那句《诗经》就不容易。”宝珠怔怔的想,想着了《唐诗》,又凑不上《西厢》,想到了《西厢》,又凑不上《诗经》,好不着急。想了好一会,问道:“《诗经》上不是有一句‘何以穿我墉’么”次贤道:“妙极了,这一句已经稳妥,中间凑得连络就好了。”宝珠面有喜色,欣欣的念道:打破锦屏风,暮色满房栊,吉丁当敲晌帘拢。月儿高,何以穿我墉。
子云等大赞,子云道:“这个实在妙极了,就在那十六令中也是上等。我们恭贺三杯。”宝珠始为解颜欢喜。
漱芳心里又着急起来.恐怕再行,不能及他,便道:“算了罢!实在费心得很,我不掷了。”子云道:“这令原也费心,但只五个,他得了三个。你才两个,你再掷一个罢”漱芳道:“适或色样重了呢”次贤道:“重了不算,须要不重的才有趣。”漱劳不得已,掷了好几个重叠色样,然后才掷出一个楚汉争锋,便道:“掷了这个,就算完结了。”子云应允。漱劳便构思起来,一人独自走到桃花丛中去了。子云等也到花丛中游玩,漱芳道:“我想倒想着了一个,就是《唐诗》这一句还有些牵强,若除了这一句,我又找不出第二句来,只好将就些罢。”便念道:楚汉争锋,君王自神武,你助神威擂三通鼓。
急三枪,百夫之御。
大家赞好。子云道:“今日又得了六个,共有二十二个了,将来能凑成一百个就好了。”次贤道:“一百个是不能,况且骨牌名没有这许多,曲牌名是尽够,不如去了这骨牌名换个别样,或者凑得成百数。若用骨牌名,可用的也不过五六十个,内中有几个有趣的,偏掷不着,如公领孙、锺馗抹额、贪花不满,三十秃爪龙等类,凑起来必有妙语。就是限定《西厢》也窄一点儿,不如用曲文一句就宽了。惟有那推倒油瓶盖一个难些。”子云道:“《诗经》上‘瓶之罄矣’好用,曲牌名用《油葫芦》。”次贤道:“《西厢》呢,用那一句”子云想了一想,笑道:“《西厢》上可用的恰又不是这个韵。”四人在花下坐了,子云问起琴言今日何以不来,宝珠道:“今日他又替我到堂会里去了。他就有一样好处,他唱戏时并不很留心关目,他那丰韵生得好,就将他自己的神情,行乎所当行,倒比那戏文上的老关目还好些。所以才有人说他生疏,也有人说他神妙。”子云笑道:“以后梅庾香,大约非玉侬之戏不看,非玉侬的之酒不喝的了。”漱芳笑道:“玉侬行事还没媚香的奇,近来闻他天天到宏济寺去一回。有个什么田湘帆,也是个风流名士,闹到不堪。后来见了媚香的戏,便天天跟着他的车,他往东就往东,他往西就往西,跟了整个月。媚香怜念他,与他一谈,倒谈成了知己,如今是莫逆得很,不可一日不见。”
次贤笑道:“有这等事!我看媚香真算个鹘伶渌老不寻常,竟有人笼络得住他么.这人必是不凡。”正说得高兴时,忽子云的家人上前说:“有客来拜!”子云便冠服出去。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魏聘才初进华公府梅子玉再访杜琴言
话说前回书中梅士燮赴任之后,一切家事,内而颜夫人掌管,外而许顺经理,井井有条。子玉仍系读书,经籍之外研磨诸子百家。到花晨月夕,则有二三知己,明窗净几,共事笔砚。
或把酒清谈,或题诗分韵,所来往者刘文泽、颜仲清等为最密。
而怡园徐度香一月间亦过访几次,或遇,或不遇。
盖度香局面阔大,现处福地,为富贵神仙,所以干谒谒纷纷而来,应酬甚繁。
即遇无事清闲之日,又须为诸花物色,茶靡石叶之香,鹿锦凤绫之艳,虽倾倒一时,然较之小楼深处修竹一坪,纸帐开时梅花数点,反逊于玉、竹君等之清闲自在也。
却说魏聘才其人在不chu不细之间,西流东列,风雅丛中,究非知已;繁华门下,尽可帮闲。目下与李元茂同住梅宅,一无所事,唯有出外闲游。而元茂又另是一种呆头呆脑的脾气,与之长处,实属可厌。聘才思量道:“我进京来本欲图些名利,今在京数月,一事无成。且梅老伯又到江西去了,要两三年才回,王老伯终是大模大样,绝无一点关切心肠。长安虽好,非久恋之乡,不如自己弄得一居停主人,或可附翼攀鳞,弄些好处出来,亦未可定。
我想富三爷交游最阔,求他觅一机会,不甚为难。”主意定了,就坐车进城,来到金牌楼富宅,先着小使到门上一问。
聘才听说三爷不在家,在对门贵大老爷处打牌,小使出来,聘才道:“贵大爷我去年却拜过他,未曾见着,今日正好拜他。”
即到对门来,传进片子,听得里面叫:“请!”开了两扇中门,聘才进去,却是小小一个院落,只见贵大爷从正厅上出来,迎上前,与聘才拉了手,让聘才进屋内炕上坐。聘才道:“兄弟来过几次,总值大爷出门,偏偏遇不着。”贵大爷道:“兄弟差使忙,轻易不出城,倒常想同富三哥出城找吾兄逛一天,不是他没有空,就是我有事,再停两天就好了。”又讲了些闲话,聘才留心屋内却也收拾干净,一并是三间,东边隔去了一间做书房。院子内东边是粉墙,西边一个月亮门,内有一扇屏风挡着,想必是内室了。只见炕上挂一幅蓝地白字的回文诗句,一幅冷金笺对子,是户部总理写的。两旁是八张方椅,东边摆一书桌,一盆小小盆景,一面是几张方杌。聘才正要开口,贵大爷道:“富三哥在此打牌,就在那屋子里,咱们那边坐罢。”
就让聘才进去。走到书房门口,有一小厮揭起了一个香色面帘,聘才跨将进去,只见富三将牌望桌上一放,打了一个呵欠,伸了一伸腰,见了聘才便站起来,笑嘻嘻的道:“久不见了,好呵”聘才拉个手,见屋里尚有两人,一人面南,一人面北,那面南的即起身照应,那面北的便似照应不照应的,略把身子松一松,就坐了,仍看着手中的牌。聘才看那上首一位的相貌,一脸酒r气,两撇黄须,一双蛇眼,衣帽虽新,不合官样,约有四十四五岁。下首一位,已有五十余岁,是个近视眼,带了眼镜,身上也是一身新衣。聘才便问道:“这两位没有请教贵姓。”那上首的即答道:“姓杨,我是这里的街坊。”又问那位年老的,老年的慢慢的答道:“我姓阎。”贵大爷道:“这位阎简安先生,是华府中的师爷。那一位是j于地理的,又是富三哥的干兄弟,就在东胡同那大宅子里,号梅窗,行八。”
说罢,小厮移了一张凳子,就放在富三上首,大家坐了。富三道:“你好呵!你在城外天天的乐,你也不来瞧瞧哥哥。你知道哥哥惦记你,你就不惦记我。我找你两三回,你躲着不出来,你天天儿瞧戏,好乐阿!”聘才笑道:“那里的话。那一天不想着三爷。因我老伯到江西去了,一切家事是托兄弟照应的,所以事情多一点儿。”那姓杨的便问聘才道:“足下在梅大人宅里”聘才道:“是。”因问道:“认得梅宅么”那人道:“怎么不认得他们茔地的树,还是我种的呢。”贵大爷道:“这杨老八的风水是高明的,我们内城多半是请他瞧的。”
聘才便又拉拢起来,只有那个阎简安是冷冰冰的,只与富、贵两人讲话。富三爷道:“歇了罢,这牌打得闷人,就是我输了,算帐罢。”阎简安便道:“怎么就歇方才打了两转。”梅窗道:“算了,不用来了。”于是,大家起身散坐,点筹马,是阎、富两人输了。聘才道:“倒是我吵散了。”富三一手捶着腰道:“我本来不喜欢这个,输了钱还惹闷。”阎简安道:“可不是。”杨梅窗笑道:“谁叫你们打得这么灿头将牌都乱发的,不输你输谁”阎简安笑道:“你好,我瞧见你几时又赢过钱不过会讹人就是了,只好在我与富三哥面前混滂,在贵大哥跟前就不能了。”大家说笑了一阵,贵大爷即命小厮拿出酒肴来,是四五样荤素菜,一壶黄酒,宾主五人小酌了一回。
席中聘才对那阎简安问起华府的光景,那老阎就觉得有些高兴,便道:“敝东公子,是人间少有的。府里的阔大;是说不尽的。”
聘才又问同事几位简安道:“在府里住的有十几位,在老爷子任上的有十几位,其余来来去去走动的,不计其数。我是老爷子三十年的交情,同着出过兵,与那些个朋友是两样的光景,哥儿待我是父辈的礼数。其余就难讲了。”原来这个阎简安,是个半生半熟的老篾片,却与华公有旧,嫌其心窄嘴臭,脾气古怪,所以叫他在府里住着。华公子是更不对的。杨梅窗是个土篾片,但知势利,毫无所能。又是个里八府的人,怯头怯脑。因与富三爷是干兄弟,又拉拢了些半生半熟的阔老,仗着看风水为名,胡吹乱讲的一味贪财,或与地主勾通,或与花儿匠工头连手,赚下人的钱,也捐了个从九候选,至于堪舆之学,实在不懂。是日谈次,倒与聘才合了式,便要与聘才换帖,聘才是乐得拉拢的,便十分应酬。只有那位老阎是势利透顶的人,如何看得起聘才,聘才也深厌其人。五人欢叙了一回,各要散了,杨老八并约聘才另日再叙。
聘才便同到富三家里来,又坐了一回,便把心事讲起。富三爷道:“既然如此,何不就挪到舍下来,盘桓几时。”重又说道:“我们舅太爷府中朋友最多。今日听得老阎说,辞了那位出去,如今正少人呢。”聘才道:“舅太爷是那一位”富三道:“你不记得去年在城外,瞧见那十几辆车,车内那个貂裘绣蟒的,叫做华公子就是。”聘才心中十分欢喜,想道:这华公子势焰熏天,若得合了式,弄个小小的出身,也还容易。
又遂问道:“他家去做朋友,不知要办些什么事”富三道:“办什么呢陪着喝酒,陪着看戏,闲空时写两封不要紧的书札。你还会弹唱,是更合他的心意了。这人本是个顶好的好人,只要尽拿高帽子孝敬他,他就喜欢,违拗他,他就冷了。我瞧你趋跄很好,人也圆到,你肚子里自然很通透的了。我们舅太爷笔底下也来的,去年老佛爷叫他和过诗,并说好,还赏了黄辫子荷包一对,四喜搬指儿一个呢。你要去,我明日就荐你,包管可成。”聘才听得喜动颜色,忙作揖谢了。因又想着这个老阎有些碍眼。忽又想道:“各人办各人的事,不与他往来便了。”再坐了一回,辞了富三回寓。
明日,富三就到华公府来,见了华公子,就荐聘才进府,帮办杂务。华公子应了,说道:“我这里到不拘人多人少,只要人好,是你的好朋友。自然不用讲了。说请你去讲一声,请他来就是了。”即吩咐林珊枝传谕总办,将魏师爷修金钦馔说定,富三连连答应几个“是”!又进去见了华夫人,就辞了,一径出城,通知了魏聘才,请其明日就去。
是日聘才就与子玉说明,并谢数月叨扰。子玉吃惊道:“大哥何故要去,莫非嫌小弟有得罪之处么”聘才连连陪笑道:“愚兄自到贵府以来,承伯父母同棣台如此恩待,岂尚有不足无奈愚兄此番进京,家父谆谕自己,定要谋一前程出京。
因此处稍可巴结,且富老三力为作合,且去看看光景。只隔一城,原可时常来的,棣台若不忘怀,华府园亭,闻说是极好逛的。伯母前请棣台先为禀明,明日起身时,再进去叩谢。”李元茂在旁,闻得聘才要进华府,心中有些难过,道:“你去了只剩了我,且你也少了个伴儿。我闻得华公子脾气不好,你倒不要去吃钉板,还是在此罢,过年再说。”聘才道:“各人有各人的打算,我如今比不上你了。你是知县少爷,享现成的福,我不但自己不能受用,还要顾家呢!”子玉听到这句,便知不能强留,只得进去与颜夫人说了。颜夫人道:“既然如此,只好听他自去罢。但者爷出门时,嘱咐我好生看待,且说他倒能办事。但此时也无甚多事,如果将来有事,再请他回来亦可。”
是晚即命子玉与聘才饯行,又送出四十两银子与聘才,聘才感激不荆一夜与元茂谈谈讲讲,各有难分之意。
明早富三爷即遣人带了两辆车来接聘才,聘才即拜别颜夫人并子玉,又辞了元茂,收拾停妥,带了四儿一径上车。先到富宅略叙片时,富三亲送到华府。到了门口,富三先着人回进去,并说魏师爷来了。聘才在车内一望这门面,就觉威严得了不得,就是南京总督衙门,也无此高大。门前一座大照墙,用水磨砖砌成,上下镂花,并有花檐滴水,上盖琉璃瓦,约有三丈多高,七丈多宽。左右一对大石狮子,有八尺多高。望进头门里,约有一箭多远,见围墙内两边尽是参天大树,衬着中间一条甬道,直望到二门,就模模糊糊,不甚清楚。觉有数十人在那门口坐着。回事人进去了有半个时辰,才见出来,说:“请!”富三同魏聘才便下了车,二人整整衣裳走进。将近二门,见那一班人慢慢的站起来,约有二三十个,都是一色衣服,有几个见了富三上前请安,并问道:“这位就是请来的师爷吗”
魏聘才亦各照应了。走进二门,又是甬道,足有一百多步,才到了大厅。回事的引着,转过了大厅,四面回廊,阑干曲折,中间见方,有一个院子,有花竹灵石,层层叠叠。又进了垂花门,便是穿堂。再进了穿堂,便觉身入画图:长廊叠阁,画栋雕梁,碧瓦琉璃,映天耀日。聘才是有生以来,没有见过这等高大华丽,绚烂庄严,心上有些畏惧。富三是去熟的,引路的道:“请三爷到西花厅坐罢。”那人便曲曲折折走了好一会,方到了一个水磨砖摆的花月亮门站住了,就不进去了。咳嗽一声,里面走出四个年轻俊秀家童来。那人交代了说:“请进西花厅去。”聘才随富三进得门来,是一个花园,地下是太湖石堆的,玲珑透剔,下面是池水,俯见石罅中游出两个金色鲤鱼来。修竹碍人,狂花迎面。走了数十步,上了好几层参差石蹬,接着一座石板平桥。过了桥,是个亭子,下了亭子,又是假山挡住,绝似狮子林光景,要从神仙洞内穿出,方见一所花厅。
接着又有几处亭榭,绿树浓y,鸟声噪聒。庭前开满了罂粟、虞美等花,映衬那池边老柏树上垂下来的藤花,又有些海棠、紫荆等类。
来到花厅,前面是一带雕阑,两边五色玻璃窗,中间挂一个绛色夹纱盘银线的帘子。书童把纱帘吊起在一个点翠银蝴蝶须子上。进得厅来,地下铺着鸭绿绒毯,上头是用香楠木板做成船室,刻满了细巧花草。悬着一个匾额,是王铎写的“苔花岑雨联情之馆”的墨迹四围珠缨灵盖,灯彩无数。中间平门上刻着文徵明的草书,一张大炕都是古锦斑烂的铺垫。炕几上供一个宝鼎,浓香芬馥。两边墙上糊着白花绫,一边是挂着王右丞八幅青缘的山水,一边是两个博古厨,上头尽放些楠木匣子,想是古书。所有桌凳杌椅尽是紫檀雕花,五彩花锦铺垫。
正是个锦天绣地,令人目炫神乱。富三与聘才就坐在椅子上,等有两盏茶时候,忽见一个书童出来说:“公于今日不爽快,请三爷与师爷到东花园和各位师爷们见见,就请魏师爷在东花园与张师爷、顾师爷在一块儿住罢。”富三又说:“替我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