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瘌子见到五金匠就收一元钱,不给就没收工具,吓得五金匠不敢上街,偶尔上街也不敢吆喝,看到赵瘌子挑起担子就跑。
长此以往五匠不敢上街,街上就静悄悄,人们想找五匠干活找不到。
金海到办公室对赵金荣、孙金花说:“我路过鱼行进去看了看,没什么鱼,我们给鱼行定的交易费太高了,没人到鱼行卖鱼,是不是降一点?”
“降也不行,比外地还是高,现在越来越多弄鱼的人,都把鱼运到卜弋桥和常州卖。”孙金花说。
“怪不得!”赵金荣揪下头上的帽子,往桌上一摔,龇出金牙说:“这几天我走到街西头,都看不见卖鱼的,也不见戴家兄弟;我还奇怪,这赚钱的买卖怎么都不干了?原来是把本地货运到外地卖高价去了,这是投机倒把行为,必须狠狠打击!”
金海说:“这事不好办,只好碰到了说说,做做思想工作,水往低处流,货往价高处去卖,这也是人之常情,人家挣的都是辛苦钱。”
“哼!好管!不能放任他们得寸进尺,不就是几条路吗?给他们堵住,他们还能从天上飞过去成,别以为老子怕他们不敢下乡;只要不是去台湾,老子去哪儿都不怕!”赵金荣愤愤地说。”
“还有五金匠的问题,不要见了就收一元钱,搞得五金匠不敢上街不敢吆喝。”
“不上街不吆喝才好,我听到吆喝就烦!”
立夏以后,连续下了几场雨,天气就热起来了,麦子都长到一尺多高,桃子也都有鸽子蛋大小,西庄塘边的茭白已经高出水面二三尺,像岸边的一堵绿墙,戴家除了在龟背滩周围栽了茭白,在其它岸边没树的地方也都栽了茭白;金海早上从塘边经过,看到戴小罗正用一木柄推铲把倒向田埂的茭白叶子推向河里。
金海问:“老戴,茭白栽到这外边,不怕人偷?”
“偷茭白的人还是少,毕竟要下水才能掰,不方便;再说偷就偷几个,河边也不是自留地。“
“你家的黄瓜也长得好,比别人家的黄瓜多黄瓜大,有什么技术?”金海看着河对面龟背滩上的挂满架的黄瓜问。
“我家老四会给黄瓜授雄花粉,不会授雄花粉的黄瓜就小就少,还不直。”
“孙金花托你做的淘米小箕做好了吗?他让我带过去。”
“做好了,我拿给你。”金海跟着戴小罗进屋拿了淘箕,转身往后门走,戴小罗说:“你从前门走,路近一点,省得拐一个弯。”
戴小罗领着金海从前门出去,门前院子里有一堆红砖,一堆青砖和一堆灰瓦,金海知道红砖是县砖瓦厂烧制的,分到各供销社卖,买的人要大队和公社开证明,提货时还要给发货的送烟,他指着红砖笑着说:“老戴有本事,能买到供销社的红砖呢。”
戴小罗自卑地一笑说:“我哪里买得到?这是女婿代买的,还送了两包大前门,别的都是从黑市买来的,一家人辛辛苦苦挣的钱就买了这些砖瓦。”
“兆虎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女方说房子盖起来就结婚。”
“结婚还得花钱呢,你还得赚钱呀。”
“谁说不是呢?结婚就靠养的两头猪和抓鱼卖鱼了,兆虎腊虎也苦死了,半夜起来挑鱼上常州卖,脚上都走出了泡,进了城,两个人连碗阳春面都舍不得吃,省一点是一点。”
又是一天清晨,天空在太阳升起前是湛蓝色的,太阳一出来,变成了淡蓝色,雾在太阳升起前,如白色的纱布,太阳一露头,便如蒸汽一般随风飘散;河边的雾气比田野间的要重一些,散得也慢一些。
金海吃了早饭去上班,走到西庄塘边时,看到戴小罗拿着竹棒,在龟背滩上追打兆虎,边追边骂:“混种!你尽闯祸,你尽闯祸!”
兆虎的个子比父亲高,年轻力壮跑得快,他绕滩跑一圈,从东头跳板桥上过去了,戴小罗追过桥刚好碰到金海,金海看他头上冒汗,满脸怒气,问:“什么大不了的事,兆虎都要结婚的人了,你还打他?”
“气死我了,他闯大祸了。”
“闯什么祸?”
“往常他们兄弟去常州卖鱼,都是半夜动身,今晚上睡过了头,五更才起来,鱼挑到白兔墩前面,碰到检查的赵瘌子,赵瘌子要他们把鱼送到鱼行去卖,兄弟俩不肯,赵瘌子就动手打人,兆虎用手一推,赵瘌子摔了跟头,胳膊摔坏了,兄弟俩吓坏了,挑着鱼回来了;赵瘌子是什么人,这还了得。”
金海看戴小罗急得快哭了,安慰他说:“赵金荣先动手,他也没理,你先别急,不会有什么大事,最多出点医药费给他看伤。”
“要多少钱都行,只要别把兆虎抓起来就行。”戴小罗带着哭腔说。
金海急忙赶到办公室,见只有孙金花在,他问:“老赵在公路上拦鱼贩,跟戴家兄弟发生冲突了,你知道吗?”
“我也刚听说,他去医院看伤还没回来,他天天起早去拦鱼贩,都没拦着;我跟他说别下乡,恨他的人会打他,这回还真被人打了。”
“听说是他先动的手,我去医院看看。”
金海到了医院,赵金荣已经走了,外科医生告诉他:“赵金荣右臂骨折,打了石膏了,要养几个月。”
快吃中饭的时候,赵金荣回到了办公室,打了石膏的右臂用白绷带吊在胸前;他余怒未消地说:“富农子弟翘尾巴了,太猖狂了,劝说不听还打人,真是秃——”他想说秃子打伞无法无天,想到自己的头,马上改口说,“真是无法无天,胆大妄为,陈部长说了,等黄书记回来向他汇报,这种歪风邪气必须狠狠打击!”
“黄书记去哪儿了?”
“去县里开会了。”
金海说:“老赵,这事我了解了一下,是你先动手打人吧?多有理也变得没理了,我看这事儿别找黄书记了,让戴家赔你点医药费营养费算了。”
“那不行!不能饶了他们。”赵金荣眼冒凶光,高声说,“老蒋,你不要偏听偏信,我是执行公务,是打击投机倒把,这次抓住了是一次,没抓住的上百次也不止,必须让他们补交易费,必须罚款,罚得戴家倾家荡产,看他还敢不敢把鱼运到常州去卖?还敢不敢打人?”
“你想罚他家多少钱呢?”
“至少罚1000块。”
“他家哪有那么多钱?”
“让他自己想办法,不行就用砖瓦顶呗,他家不是买了那么多砖瓦么。”
晚上下班,金海没从西庄塘村边走,他怕碰上戴小罗,自己没法回答他关心的问题,他走到大坟园西头便走上了麦田间的小路。
小路曲曲弯弯有宽有窄,窄处只有三四寸宽,一不小心,脚就滑到垅沟里,宽处有一尺多宽,路边上种了些蚕豆,开了些白色黑色的小花,没种蚕豆的地方,是些节节生根的青草和一些野苋菜;麦田上空有几只乌鸦在飞,不时发出“苦啊、苦啊”的叫声。
金海走到对着戴小罗家房子的地方,抬头往南看了一眼,戴小罗斜依在后门的门框上,眼巴巴的朝东望着,显然是在等他;他想叫一声,让他别等,但叫不出口,赶紧低下头,踩着小路上的青草往村上走去。
第二天上班,金海仍然从麦田间的小路走,麦苗上面有雾气,路边的草上有露珠,走着走着,鞋便湿了,沾了不少泥,他又抬头往戴家看看,后门还是开着,但门框边没人。
金海知道戴小罗是一分钟也舍不得放过的人,除了吃饭睡觉,手里总在忙着活计,在他的眼里时间就是钱,他这时肯定是脸对着后门,坐在小凳上编挑箕,有脚步声才向外瞟一眼,也可能这时正在屋里忙着劈篾,没工夫到后门口东张西望。
赵金荣平时是上午10点和下午3点到街上转一圈,摊贩们见了他像老鼠见了猫一样,拎起篮子或挑起担子往小巷子或街外跑,等他走了,又回到原地继续摆摊。
这几天,赵金荣无心追赶摊贩,他端着右臂时常往公社党委跑,他要等黄书记回来汇报情况,等着公社党委采取革命行动。
这一天中午,赵金荣满面春风回到办公室,精神亢奋地说了去公社党委了解到的情况,黄书记从县里开会回来了,他向陈部长布置下一步工作:进一步加强阶级教育,组织全体社员看两场电影,一场是《千万不要忘记》,一场是《夺印》;各大队要组织一次忆家史村史活动,请苦大仇深的老贫农讲旧社会的苦、讲新社会的甜;各生产队、各单位要吃一顿忆苦饭。
“你被打的事没说?”孙金花问。
“看我胳膊吊在胸前,我还没说,黄书记就问了。”赵金荣带着几分得意说。
“黄书记怎么说?”金海问,他惦记着戴家的命运。
赵金荣刚要说话,电话铃响了,孙金花接了电话问:“主任,公社的电话,明天下午在西庄塘开现场会,让打资办去两个人,谁去呀?”
“老赵是必须去的,还有一个你去吧,我在家看家。”金海说。
第二天下午,下班路上,金海依然还想从田间小路走,走到岔路口时,看到西街生产队在路口插了一块木牌,上面写了几个黑字:“请走大路!”
大概是小路窄,怕人踩了田边的麦子和田埂上的蚕豆,金海只好走大路,走到西庄塘村边时,往戴小罗家门前一瞥,那几堆砖瓦不见了,门前显得空荡荡的;走到他家屋后,菜地上的菜被铲掉了,地皮光秃秃的裸露着,变成了一条路;河边及龟背滩边的茭白全砍断了,茭白的茎叶飘了半条河,鱼在水下啄食茭白叶,茭白叶像人恐惧般的在水中颤抖;龟背摊上的香瓜藤被拔起,堆成三个大堆,像三个新葬的坟墓,戴家后门紧闭,里面传出压抑的哭声。
金海走到村口碰到申富,申富有些幸灾乐祸地说:“下午在西庄塘开现场会了,戴小罗跪在地上哭,他家里的砖瓦全拉走了,赔偿赵瘌子的医药费营养费,一块都没给他剩。打架也不看看人,赵瘌子能打吗?你打他不是太岁头上动土?龟背滩让河东队收回来,这倒是麻烦事了,那块地这几年戴家收拾的不错,荒了可惜,种东西还要摆渡,谁也不爱去,要不摆渡就要借戴小罗家的跳板上滩。”
端午节前,皇塘有一个集市,四面八方来的人特别多,这个集市之后便要进入夏收夏种大忙了,赶集做买卖的人就少了。
往常集市,戴家人都是全家出动,卖鱼、卖茭白、卖蔬菜、卖挑箕篮子、卖自家鸡生的蛋和自家蒸的粉糕,还要摆上几摞戴小罗老婆缝制的鞋垫。然而今天没有了,金海在街上走了两个来回,还到摊位不多的横街上走了一趟,没看见一个戴家人摆摊,到看到戴家老大老二背着手逛街,东瞧瞧西看看,有时停下看看别人家的货物。
在西街饭店门口,金海破天荒的看见戴小罗坐在饭店角落里喝酒,他与戴小罗相识多年了,从没见他进过饭店,也从没见他在街上买东西吃。
有一次,二儿子腊虎跟社员们送公粮,路过饭店,几个人起哄进去吃了一碗小馄饨,花了一角二分钱,这事让戴小罗知道了,拿起青竹竿就打二儿子,腊虎头上立即鼓起一个包,为这次进饭店,腊虎被父亲骂了三天,以后只要提到小馄饨,戴小罗就要教训腊虎说:“大海经不住瓢儿舀,水库只怕一滴漏。”这两句话戴腊虎的耳朵都听起了老茧。
金海仔细看看,确实是戴小罗,他一个人背靠墙脸朝东坐着在喝酒,金海走过去,看到桌上是一小碗黄酒、一小碟盐水花生米,便问:“老戴,你喝酒就一点花生米。”
“有花生米就不错了,我爹娘从江北逃荒来皇塘的路上,两天都没有吃到一粒米。”戴小罗情绪低落地说。
金海在他对面坐下,也要了一小碗黄酒,又要了一盘猪头肉,说:“来,咱们一起喝点。”
旁边桌上的一个人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戴小罗进饭店喝酒了。”
戴小罗没理他,把一粒花生米放在嘴里慢慢嚼着,金海把猪头肉往他面前推了推,自己喝了一口酒说:“我在街上转了转,你家不卖茭白,街上的茭白贵了。”
“明年还要贵,没人种,茭白少,还不贵吗?”
金海说:“你不种茭白,可以弄点菜卖卖。”
“不卖了,怕赵瘌子呢,挖一春天的野菜,还不够老母猪吃一顿呢。”
“兆虎什么时候办喜酒啊?”
“办个屁!女方家见我们家的砖瓦充了工,房子盖不成,把女儿许给别人家了。”戴小罗平时不喝酒,今天没喝多少,脸就红得像关公,说话声音也大了,人变得有些激动,说完话,把酒碗重重的在桌上顿了一下。
金海劝道:“老戴你脸红了,别喝醉了。”
“喝醉了好,我现在想明白了,人富是一世,穷也是一世;闲是一世,忙也是一世,何必要那么忙那么苦呢?谁不会享福呢?”
戴小罗端起半碗酒,到了嘴边又放下,他说,“猪长膘招杀,人发财招祸,为什么要发财呢?还是吃光用光好,身体健康了,人还光荣,还是大家饿肚皮好。”
说完,他端起酒碗,一仰脖子一饮而尽,酒下得不顺畅,堵住了嗓子眼,他被酒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头和身子都抖动着,鼻涕眼泪也都流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