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雄风带着笑容和田涛打着招呼,并伸出手来准备和田涛握手,田涛没伸出手来和田雄风握手,可能是长期呆在乡下,没见过世面,不懂这套的原因吧。田涛望着田雄风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昨天回来的。”“以后还去不去?”“过两天就去。”田雄风面带笑容,田涛却板着脸带着一种瞧不起人的表情望着田雄风,那口气也象警官审问犯人一样,望着田涛这种盛气凌人的样子,田雄风红着脸低下了头,嘴巴动了动,还想说些什么,但没说出口,田涛也没再理会田雄风,带着小儿子往跃进村那边去了。
田雄风听田涛一边走一边教育儿子,大概意思是要儿子学好,不要学坏。看他田雄风现在落得有家不能回,还是凭力气挣来的钱可靠,力气钱,万万年,亏心钱,过眼钱。田雄风恨不得追上田涛将他大骂一顿,但他没这么做,心里很不服气的想,你田涛算个什么东西,今年也是五十岁的人了,连省城都没去过,娶个老婆又黑又肥,一天到晚只知割草放牛,没一点情趣,怪不得村里人常笑,田涛家里养了两头大母牛,这样的老婆别说和她睡觉,就是同桌子吃一顿饭也叫人反胃,以前,你田涛没事干,跑到我家里来,跟我说,张家湾姓田的五代之前是一家,都是自家人,有事干要我多关照一下你,我见你有力气勤快,每次发的工资都比别人高。有一次,我干女儿过中秋节时,送我一对八十多块钱的酒,你说你从没喝过这样贵的酒,我笑着说能喝多少尽量喝,我有的是酒,你一次性把我这两瓶好酒喝个精光。我还笑着夸你好酒量,并又奖了两斤好月饼给你,那时你常说佩服我的脑子灵活会赚钱,自己白白的牛大力气却比不过我十分之一,想不到如今你这个没头没脑的粗人,却是如此的势利。田雄风越想越气,他在人生中这次算是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人情淡泊。
“田叔,新年好,去年什么时候回来的。”一声清脆的声音就像闷热的夏天刮过一阵凉爽的清风一样,让人烦闷的心情一下子变得舒畅起来。田雄风抬头一看,原来是跃进村的红妹子和穷小子锋伢子。红妹子虽是跃进村的,但她跟女儿田丽是同学,又是最要好的朋友,以前去过他家很多次。红妹子的父亲苏富安是做木材生意的,以前和田雄风也有过来往,所以田雄风对红妹子很熟。
田雄风以前一直瞧不起刘锋一家人,刘锋的父亲病了好几年,在八八年时就去世了,家里穷得叮当响,刘锋在田雄风心里也没什么好印象,单单瘦瘦的,好象从没吃过一顿饱饭,衣服穿得也是很旧很旧,不认识他的人还以为是外地来的叫化子。
好几年没见,没想到一眨眼功夫锋伢子竟长大成人,个子比以前魁梧多了,真想不到,穿上整齐的衣服,还挺帅气,挺英俊的。刘锋笑着递槟榔和香烟,田雄风还是茫然地打量刘锋,他怎么也不明白,红妹子今天怎么会和锋伢子在一起。
苏红和刘锋俩人与田雄风聊了一会儿后也就告辞离去了,田雄风望着他俩的背影心里波涛起伏,他隐隐有种感觉,刘喜来家穷了几十年,可能刘锋这小子能来个大翻身,真是“十年河东转河西,莫笑穷人穿破衣”。
河堤上有不少熟人在田雄风身边经过,他们有的朝田雄风笑笑,有的转过脸或低下头装成没看见。
对于乡亲们的冷落,田雄风并不十分在意,不过对于刚才路过的刘晓红,田雄风又气又恨,想当年,可以说是你刘晓红自己找我好的,我田雄风对你刘晓红也不薄,你儿子得肺炎,借不到钱来跟我说好话,我不是一口气就拿了三千块钱给你,后来,你儿子上初中、高中,我都不知为你儿子交了多少学费,没钱就来找我,我什么时候小气过,今天我田雄风是倒霉了,但刚才在路上遇见,也不要象遇见瘟神一样,把脸别到一边,转个弯躲开。俗话说得好,一日夫妻百日恩,就别说恩不恩的,把我当个熟人碰了面,笑一笑,打一声招呼,也令人会好受一点。
田雄风心里发着闷气,脑子里总是回想起刘晓红刚才躲着自己那一幕,他突然觉得刘晓红这几年老了许多,已不再是多年前那个艳丽动人的刘晓红了。哼,你刘晓红现在瞧不起我,我田雄风也不会再看上你这个徐娘半老的臭婆娘,男人怕穷,但女人更怕老,男人穷了,说不准还有翻身的机会,可是女人老人,就会象秋天的一片黄叶,只会慢慢的枯萎、凋零、腐烂,再也没转青的可能。田雄风开始有点得意起来,好象自己还有许多的优势,一阵冷冷的河风吹过,使他不觉打了几个寒颤,同时也使他从这份得意中清醒过来,自己也老了,弱不禁风,还有翻身的机会吗?想起那几十万的债,想起一大群追债的人,想起自己以前花天酒地把钱乱花在那些薄情寡义的女人身上,田雄风痛悔不已。
田雄风站在河堤上,望着连接河堤通往乡政府的这条坎坷不平的土马路,这条土马路是张家湾村与跃进村的分界线,也是这两个村的主路,向西上河堤连接省道,到县城、市省城,向东通红星乡政府,乡集市、乡中学、乡卫生院。土马路有七八里长,也不知何年何月修的,路越走越烂,就是没人去修补,当时红星乡有句顺口溜“有女莫嫁张跃村,下雨泥一身,天晴灰一身。”
田雄风风光时,许多村民都劝过他,要他带头捐款修好这条路,村民们笑着说,田大老板,你把大把大把的钞票花在女人身上,还不如花一些钱带头修好这条路,积点阴德,也留个名声,说不定老天见你有善心,会保你一生福禄平安,你这样花天酒地,寻花问柳,总有一天老天会惩罚你的。村民们是带开玩笑似的跟他说的,所以,他也不以为然,反而开着玩笑说道:“我一个人出钱修路,全村人都得好处,我可没这么傻,除非全村长得好的媳妇都来陪我睡一觉,要说报应,我也不怕。俗话说得好,好人不长命,祸害一千年,我现在风流快活了,就是死也值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田雄风说着就得意忘形起来,竟把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句话当成花鼓戏调子唱起来。
田雄风回想起自己曾经那得意忘形的模样,此时的他,并不为自己从前的荣耀而感到自豪,相反,他觉得自己以前实在是太丑太丑,丑得连一点人格都没有。
站在河堤上的田雄风此时的心里只有一个悔字,要是当时能听村民们的劝说出钱修好这条路,要不是自己贪得无厌,偷工减料建危楼弄得血本无归,此时的自己站在这河堤上,将又会是多么的自豪啊。然而自己现在却落得如同一只丧家之犬,走到哪里都遭人唾骂。真是天地之大,却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下午五点钟左右,村里传来田雄风死在河边的消息,他是坐在石凳上背靠着大樟树,望着湘江河死的。没多久,河堤上就站满了人,人们议论纷纷,从田雄风口中白色的泡沫可以知道,他是服毒自杀的,田雄风的女儿田丽伏在他身上嚎天大哭,他离了婚的妻子王敏也不停的擦着眼泪,哭声变得很沙哑,几次欲往田雄风身上扑去,却被围观的几个妇女拉住了。
村里有几个壮汉扛了一副担架,把田雄风扛到了家里,围观的人们越来越多,有幸灾乐祸的,也有带同情心擦着眼泪的。这时,一个老婆婆撕心裂肺的哭声让在场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哎哟呢,我雄伢子死得好造孽啦,你们还不晓得哟,他是昨天晚上回来的,我睡哒死去要睡,连饭都没做给他吃呢,大年三十,他就只吃一碗冷萝卜哦,没地方睡用稻草铺着在地上睡了一个晚上我都不晓得哟,要死就把我死去哟,怎么能死他呢,太造孽了哟,死前没吃一顿好饭,没睡一个好觉,要是娘晓得你会死,我就会做饭给你吃,就会让床给你睡哟,你死了,爹娘以后怎么办呢。”
王敏也大声地哭着:“雄风呢,你为什么要这样蠢哟,你回来啦,没饭吃,没地方睡,为什么不到我这边来哟,这屋是你建的,这床也是你买的,难道你还怕我不开门,不让你睡呀,不做饭给你吃啊,我不是这样的人呢,你太蠢啊,回家连招呼都不和我们母女打一声就这样走呢。”
田丽伏在苏红怀里,已再哭不出声音,只知沙哑地喊着爸爸,苏红含着泪水,用手绢不停地为田丽擦着泪水。
凄惨的哭声弥漫着整个张家村,以前怨过他,恨过他,欢颜讨好过他的人都被这惨惨的哭声催下了泪,所有的一切恩恩怨怨也都被这无声的泪水淡化了。
几年前,张家湾的村民怎么会想到当时在村里不可一世的田雄风今天会是个这样的结局。
田雄风的灵柩停放在他分给老婆的那栋新房子里,这是村民们都没意料到的,王敏娘家的人劝说,田雄风与你离了婚,这房子已分给了你,你可以不让灵柩停放在这新屋里,让灵柩停在他父母亲住的老土房去。
王敏哭着道:“虽然这房子现在已分给了我,但毕竟是他建的,他建了这栋新楼房,自己却没住几天,让他好好在这新房子里安睡几天吧。”村里人听了都很感动,田雄风当初也真是,有这样好的妻子却都不知去珍惜。
田雄风的叔叔流着泪安排主管这次丧事,他叔叔只比他大七岁,家境不怎么好,虽能说会道,能写会算,但没找到生钱的好门路。田雄风以前一直瞧不起他叔叔,笑他叔叔是个穷秀才,只会说不会做,没真本事,想不到自己死后,还全靠叔叔主事,经地生打时,算日子,决定正月初八出殡,正月初五就请本组的人和村上的一些关系户前来帮忙,本组的人都在初五之前抓紧时间串亲戚。田雄风的死也成了他们串亲戚议论的中心话题。
由于田雄风以前是红星乡的红人,所以知道他名字的人很多,一提起他,大家对他以前的事都有所了解,不过,一般人知道的都是些一传十,十传百的传闻,有些人造谣更是造得天翻地覆,都是凭自己脑子怎样想,就怎样说。
村民刘光辉说:“他是十二月二十七日在县城遇见田雄风的,那天田雄风正被一家五金店的老板抓住,他欠那老板三万多块钱,由于没钱还,那老板就叫了四个人打他,田雄风被打得受不住,就跪在地上叩头求饶,那老板见他叩头求饶,气愤地说只要你给我叩三万个响头,老子的钱就分文不要你还了,田雄风叩了几十下就不行了,好在我和那老板熟,出面说了一些好话,那老板才把他放了,田雄风肯定是为这事想不通自杀的。”刘光辉拍着胸膛很气壮的说道,有点叫人不信也得信。不过村民一般都不相信刘光辉的话,因为不管哪里发生的新闻趣事,刘光辉总是说他亲自在场,所以不得不叫人怀疑,但还是有些人照刘光辉的说法传给其他人听,不过又添加了一些新内容。
正月初五早晨,本组的人和本村的一些关系户都相继来到王敏家来帮忙办理丧事,田雄风的叔叔为大家一一分工,挑水的、洗碗的、开金井的、煮饭的、洗菜的,大家都听从安排,各行其职,从初五日起就请来了几帮吹鼓手,请来了几个道士,还有音乐队,除了帮忙的人,本村来看热闹的人也不少,他们站在一起说说笑笑,有些男人总喜欢借着这样的机会来和女人接近,调情骂俏,在这些人眼里,好象这不是在办丧事,而是在办喜事。当然死的人与他们又无关,他们也没必要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帮忙的人很多,大家干事都比较轻松,有些不负责的人干脆一点事都不做,一天到晚溜到邻居家里打麻将,听见叫吃饭就跑出来,也有一些本分的人,如刘日华、刘锋、田涛等一些人,他们本来就不喜欢玩麻将,老老实实做完自己的事后,就帮着去做别人没做完的事,他们谈笑也不像有些人那样轻浮。
几天的热闹一眨眼就过去了,田雄风也已入土为安,他的死就象一阵风刮过一样,已没几个人再议论他了,但在本村一些老年人的心里,总感觉有种不祥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