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碎牛撇了撇嘴,骂道:“没彩的东西没种的货!”一鞭子下去正打在两人的胳膊上,两人像火烧了一样缩回了手,一边用手来回扑窣一边转头去看。马碎牛早钻出人群跑回了马跑泉的车队里。
粮库干部借势分开两人,说:“好了好了,都听我的:来迟的这个小队就排到大泉后头,前后也差不了个啥;就这样。”
大约等了一个多小时,轮到马跑泉村交公粮了。马碎牛瞪圆了眼睛观察收粮过程。让他颇感意外的是,收缴公粮这种极为隆重而神圣的工作,率先出现的却是一个十岁身材窈窕的女孩。
她右手拿着一尺多长的钢钎子不慌不忙地沿着车队往后走,面无表情地在装满玉米的麻袋上有选择地随意戳上几下,每戳一下,那钢钎子的腹腔都能带出几十粒玉米,她把这些玉米倒入左手提着的一个铁皮小桶里。戳完了最后一辆车,铁皮桶也就快满了。她收了钢钎,一言不发,谁也不看,转身就走。
马碎牛不满地问:“她咋这么牛的?随随便便就把咱的玉米拿走了?她是谁吗?市长的女子?”
赵俊良未及答话,马垛慌忙制止:“少放屁!她是粮库的化验员;她比市长都歪。她要说玉米不合格,咱就得拉回去再整、再晒,这一来一往,非腾人一层皮不可。”
车上的麻包已经卸了下来,一个挨着一个,全都打开了口,整整齐齐排成两队。
先前劝架的干部走了过来,一见马碎牛就笑。他赞许地说:“小伙子,好样的!”说着,伸手就抓了一把玉米,在大队长和马垛不安目光的注视下,看也不看就一粒粒先后丢进了嘴里。
马碎牛瞪大了眼睛看他,心想都饿成这样子了,也可怜。再一看就发现了秘密。原来他把丢进嘴里的玉米只是脆生生地咬开吐在手心,从头咬到尾,一路脆响。到了最后一麻袋时看了一眼尾随着的大队长,说:“行,过秤。”大人们都松了一口气高兴地笑了,手脚麻利地就开始缝麻袋的口。
马碎牛一路跟着他看,却不是看他咬玉米。他咬玉米的动作虽然准确而快速,但也单调而重复。马碎牛跟着看,只是因为这个粮食干部的手腕上戴着一块亮灿灿的手表。虽然他两手忙碌,但马碎牛还是发现那块手表上有一根细线在绕着表盘移动。
他问哪个粮食干部:“你这就是手表?”
那干部反问:“你没见过?”
“见过。公社书记手腕上就有一个。只是离得远、看不清。”
那粮食干部迅速把手表摘了下来,递到马碎牛手上,说:“今儿给你个机会,好好看,一会儿走的时候再还给我。”马碎牛笑嘻嘻地接了过来,那粮食干部就到下一家接着咬玉米去了。
马垛觉得奇怪,问马碎牛:“你认得他?”
马碎牛头都不抬,说:“不认得。”
“那他咋放心地把手表让你拿着?”
马碎牛就借题发挥:“他比你都信任我!”
马垛瞪了马碎牛一眼后自言自语地说:“奇哉怪哉,秋树上结了个蒜薹。他又不是你舅,咋对你这么好?”
马碎牛心无旁骛,正在专心看表,听他大罗里啰唆就烦了,想也不想随口骂道:“我舅是个垂子!不要说他没有手表,就是有,他狗日也舍不得让我看。”刚骂完就意识到不妙,连忙去看他大的脸色,马垛正瞪眼呢。
马垛说:“拿好,掉到地上咱可赔不起!”
马碎牛摇着手表不以为然地说:“仔蛋大个东西能值几个钱?看把你吓的?”
马垛急了,说:“能值几个钱?把你卖了都不够还的!这碎东西一百多块!”
赵俊良插嘴说:“不算这钢丝表带儿,光表就是一百二十元整。”
“我-的-妈-呀!”马碎牛惊叫起来:“这得卖多少玉米?”
赵俊良说:“我算过了,满满八麻袋——两亩地的庄稼。”
马碎牛愤怒了,脸红脖子粗地说:“啥怂东西吗就能值这么多?这东西二两不到一两有余,握到手心都寻不见,却让人拿八麻袋玉米才能换它。它是能吃、还是能喝?是能当被子盖、还是能当房子住?能当牲口使唤还是能下儿子?”瞟了一眼赵俊良,又把矛头对准了城里人:“这都是县道人闲得没事了,随手捏上一个东西就说是宝贝、就换房子换地、就当金当银、就是东海的夜明珠、就是王母娘娘的奶头!要叫我看,这是专门拿来日弄咱农村人呢!农村生产的粮食、棉花、油,离了那一样他狗日都得死,却死不认帐!把这些一天也离不了的东西说得一文不值,还不胜他县道马路上的塘土。我要当了国家主席,非让县道人知道啥东西珍贵不可!到那时候,我叫他拉一大车手表来马跑泉换一升玉米,不,换一斤,不,只换一两——饿死这伙灵怂!”
骂过之后又余怒未消地看了看那块手表,气愤地说:“日他妈,爷我一辈子都不用这东西!”说完往后就走,走到正在咬下一家玉米的粮食干部面前,说:“价,把你的宝贝拿走,我不稀罕!”
那粮食干部很是不解,只是疑惑地看了看他,嘴里正忙着咬玉米也就啥话都没说。
公粮交完了。回程的路上赵俊良坐在马碎牛旁边,他想欣赏他赶车的技巧,但事与愿违,马碎牛余怒未休,依然不依不饶地咒骂。
“他大那个驴仔蛋,县道人没几个好怂!”马碎牛总结说:“农民比县道人多的多,国家的大事一直到村上的小事都是县道人说了算,农民却没有发言权。天大地大的农村,非要叫个‘集体经济’;仔蛋大几个工厂,就光荣地是什么‘国有企业、全民经济’——到底那头重吗?国家有多少钱我不知道,但就那一堆糟纸还都在城里人手里!经济困难了,就发明一个词儿,叫‘精简城市人口’,把城里人撵到农村来吃粮;就这还嫌不够,又拿他城里出产的化肥、洋布到农村‘换购余粮’——价钱还是他们说了算。硬生生‘换’走了七千多万斤——这是‘狼剩饭’在干部会上亲口说的。他大那个驴仔蛋,农村哪有那么多的‘余粮’!实际是任务、是硬要呢!‘狼剩饭’还说城里人统计过了,今年粮食比上年增产八亿多斤。我就奇怪,粮食还在地里长着呢,公粮还没交,城里人咋就提前知道增产了多少?叫我看这是哄着上边高兴、逼着底下交粮呢!他们还给城里人发粮票、布票、油票、糖票、煤票——还有钱!——却一样都不发给农村人,这明明是不让咱进城麽!今年经济情况好转了,就派一些城里的干部到村上来,说是‘工作组’。一个个都能给蛤蚤挽笼头。进了村理直气壮地指手画脚,说‘这块地宜种菜’、‘这块地适合种棉花’、‘这块地只能种粮食’,还有啥‘要把农村建设成城市的粮食基地、蔬菜基地、经济作物基地。’一串串、一蛋蛋,他大那个驴仔蛋,咋就不说把城市建设成农村的啥啥基地?更可笑的是连农民养个猪你们城里人都要发个文件!干脆你再发上个文件,把农民生娃都管上!”
马碎牛一路骂骂咧咧没完没了。赵俊良因了曾是“县道人”的缘故,接茬也不是,不接茬也不是,干脆装聋作哑,任凭他恶毒咒骂。听的多了,就有些不以为然。对他赶车的技巧也有了微词,认为只不过是熟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