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上灯说话儿,
吹了灯作伴儿,
明儿个起来梳小辫儿。”
张辫儿稀里糊涂地被赵大能拽入“大合唱”里面。他确实很喜欢这个大伙子。
天黑透了,砖瓦平房渐渐被困意包围,但这家小酒馆还灯火大亮,像是人群跑去另一个世界肆意狂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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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摇摆的,灵动了,冁然而笑的。
残月,清朗的,浮游着,欢歌纵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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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张辫儿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如果一大捧子干草加一条薄被子铺就而成的床也能叫床的话。
昨晚的半醉加上被马鞭一顿伺候,对常人来讲应该是爬不起来的,可他在南蒙贫瘠的土地上滚过那么多年,身体素质自然能强上一点半点。只是后背的印痕还没完全消退,抵住粮袋子往上扛的时候还疼。
到中午发饭,仓管说因为今儿李老爷子的一个大客户汇了钱,人老爷一高兴,准放他们工人一个中午的假,但正午得继续回来做工。
趁这空挡,张辫儿想去铜门大街的当铺当了爹给的物什,本来打算昨儿早上去结果没成。
“辫儿爷!您儿打算哪儿去啊?”赵大能端个饭碗就过来挨着他坐下。
“这么喊不得,喊不得。”
“有啥嘛,这叫法儿顺嘴,哪儿去啊?”
“去铜门大街,当点东西。”
“哟,辫儿爷以前真是爷啊?”
“不得不得,不是个什么。”
“我跟你一起吧,不然也是搁酒馆里头待。白瞎大把时间。”
“得。”
吃干净饭,他们往铜门大街方向走,一会,拉李家粮仓工人饭食的牛车徐徐擦过他们。
张辫儿瞥见,那一大盆儿的饭碗在反光,跟狗舔了似的。
通向铜门大街的道路被踩在脚下,尽管是坚实的土地,也像踩在云上,没个定点儿。张辫儿清楚那是他心里还怀疑自己是否真正回到了北京,因为感觉一切都在变化,甚至草木。
但京城之繁荣是一直未变的。两边商贩已经换了年轻的一批,摇晃拨浪鼓的,缝制小玩偶的,摊开干货卖的......可以说让张辫儿看得眼花缭乱。包括那些古楼子也重刷了各色,花花绿绿有如春时争相开放的小野花儿。有个挑担叫喊人来剃发的走了一小段路,楼子太多,随便找个房檐下面凉快的地儿就能坐下歇歇,至于来往的路人,那更多更彩啦,就给马车留剩中间一小道儿。
很快,这“仁德源”三字就摆到他们头上了。当铺门口两边各摆了木牌子各大书了一个“當”字,黑底金纹,搭配比两边儿铺子高一阶的台面,称得上气派。
张辫儿抖抖衣服,要走进去,赵大能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眼当铺名儿。
“爷们儿您去吧,咱在外面等。”
“您个怎的不进来?”
“爷们儿就去吧。”
他欲要再说什么,赵大能就扭过头去张望什么。
“那我去了。”
“诶。”
当铺里面儿没什么多的东西,右边的位置放了两条儿长凳给人侯的,左边就一个一面米多高的大台子,上半面给木头杆儿紧实围住,外面的就只能靠中间柜员给打开小门递进来东西。
张辫儿进来之后,柜员上下飞快扫一眼。
“你有什么好物件?”
他把袋子里的全部家当给一并呈上柜台。
“嗯,破头开线锦鞋一双,”柜员把鞋放一边,抄起银表左右端详,然后放耳边听听,“不得计时,内损八成的银表一只,褪色手绢儿一张,总共三两碎银,当否?”
“当了,当吧。”
接过三两碎银,张辫儿只觉得自己的心凉凉的,记得父亲告诉他这些东西都没怎用可花了有几十两碎银。但现如今,能得多少就多少吧。
“不悔入当!慢走。”
出来和赵大能会面以后,他告诉赵大能当的钱。赵大能一瞪眼,连叫他好几声爷。
“这么老多?”
“什么?”
“这是咱大半年的月钱啊。”
张辫儿听了摆摆手,又摆摆头,辫子荡到胸前又荡回背后。
他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的。路上赵大能在一直说着别的事,但他没听进去一句,只是想,这样怎么是个头儿呢,被吞个把碎银就算了,工作也不像父亲说的那样受到多少来自朋友的帮持,反而头天就被打了。难道这是应该的?长久如此便是对的啦?
回去路上,他们遇到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子,那人大热天披了件儿蓑衣,还戴个斗笠,挑个小担子,里面传出铁器相撞的声儿,一边走一边把脑袋凑近路人嘿嘿笑,也不说别的话,惹来许多骂他疯子傻子的恶言。
那人瞅见张辫儿和赵大能,站原地嘿嘿笑几声了就走过来,神神秘秘地放下担子,然后掀开上面盖的白麻布。张辫儿探头去看,那是六七八农用刀具,什么锄头啊菜刀啊。
“买刀不,可以先赊着。”
“先赊着,不得还是要出钱咧,瞎搞名堂糊弄人。”赵大能摆摆手让他赶紧走。但他似乎并不生气,也不收回担子,只是还在重复同一句话,但是在盯着张辫儿说的。
“买刀不,可以先赊着。”
这个老头儿眼神透彻,不像坏人,宽脸阔骨,两颊的胡须剃得很短,面相挺老实,但为什么逢人就做那样的怪事儿?张辫儿想了解其中缘由,又想到以后肯定得有自己屋子,也需要添置这些东西,先赊着也无妨。于是他就拿起一把菜刀看看。
“您老儿说赊账,那到时怎么取钱?”张辫儿问。
“我自有法儿,您是看上这把菜刀了?这刀卖十文。”老头儿答。
“欸,辫儿爷,别着他道儿啦(意为被诓骗)!”赵大能喊。
“我需要的,之后有需要的。”张辫儿还是买了。
“行嘞,我得知道您叫啥,好来要账。”
“张辫儿。”
“行,张辫儿,辫儿爷对吧,”老头儿看了赵大能一眼,又对着张辫儿说,“等您啊东山再起,日落西山,随咱皇上一个样儿了,嘿,我就来要账咯!”
临走,他问了一嘴老头儿为什么要盯人看还笑,老头儿只继续笑,说是“天机得需要给有缘人知道”。
话罢,老头儿盖好担子,挑着就走了,嘴里哼起他俩都没听说过的歌儿。
“银皇帝?土皇帝
换个帽檐儿上轿去
银轿儿?土轿儿
拽下台成小小子儿
......
日过西山咯
祖宗回头咯
辫儿又长咯
辫儿又没咯”
“这神神叨叨的,我看要不是看他疯了人肯定给他抓了。在外面都敢对皇上疯言疯语,真该上药房给人看看。”赵大能说,“辫儿爷你也是,疯老头的话也信,白搭十文钱。”
“信不信,其实于我无碍的。”张辫儿又看看刀,感觉挺锋利,就把刀装进爹给的袋子里,然后给绕上一圈紧紧包住。买完刀,时候也是不早了,他就和赵大能一同回到了粮仓。
夜晚,他睡在干草上,把被子盖得很严实,迷迷糊糊地走到了一个感觉不似自己以往的梦的梦中。
一个明亮的大堂,两边各摆了三把红檀木椅用来待客,上座除开两把椅子还有一张方桌,桌上放的一杯茶在冒热气,似乎有人刚刚离开。而那桌上挂的一幅字吸引了他的注意:“虚怀若谷”。
这是什么意思?他觉得有些熟悉,也许儿时私塾先生有讲过,但他此刻只觉茫然恍惚,欲倒之时,一掌扶到了一面鲜红为底、黑字凌厉的旗帜:“还我河山!”
他不明所以,感觉后脑勺凉飕飕的,伸手一摸,可好!辫子没啦!
哎呀!
他惊醒过来,四顾无人,张手看看,有什么旗帜?赶紧摸摸头,辫子还在,还好还好。
但是这个梦......他深深惭愧,口里叨叨“皇上莫怪”,害怕地捏紧辫子失眠了一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