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他要自己去争取属于自己的未来。
最美好的未来,莫过于与周岚不离不弃,不论他富有或贫穷,健康或残疾。
向云遏点点头,风生驾驶着车子,开向山下,开向暮色,开向自己的未来。
银灰色的林宝坚尼高速滑行在蜿蜒的盘山公路上,仿佛已与夜色溶为一体。
打开天窗,让沁凉的夜风灌进车厢中;敞开衣襟,感受风的挑逗,风的诱惑。
然后幻想。
是你的手指正在抚摸我的鬓发。
是你的嘴唇正在亲吻我的颈项。
前方,被妖艳霓虹掩盖住狰狞面目的不夜城,轮廓渐渐清晰……
第六章
风生来到周宅,开门的花王容伯一见到他,就老泪纵横四海。
不住嘴的说:「岚少爷每天只吃一餐瘦得皮包骨死活不肯做手术急死老爷太太常常拿着你的照片一看就是几个小时……」
风生来到自己曾住了几个月的房间,现在居住其中的房客是周岚。
床铺周围放满各式各样的金属器材,让这里看起来像科学怪人的房间。但它们都是最先进的产品,虽然会给人冷冰冰的感觉,却最大程度地方便了周岚。
「你来干什么?胡律师不是都已和你交接好?难道你还有哪里不满?」躺在床上那位,一开口就是赶人的话。
风生并不回答他,只是自顾自走进去,坐到他的床边,说:「你身高一八五,体重七十四公斤,血型o,爱读大仲马的小说,爱看达拉邦德的电影,喜欢的乐队是涅磐和山羊皮;心水的西服牌子是etro,衬衫牌子是carolinaherrera;保养品习惯用迪奥,做工时擦鸦片香水,和我做爱以后常喷一点ysl的autumn;香槟酒一定要喝法国的那少少几个品种,矿泉水则钟意北高加索纳尔赞,咖啡只饮肯尼亚咖啡豆做的土耳其式;食茄子一定先窝塌再软煎,吃鱼生则一定要蘸筱桥宽牌低盐生抽……」事无钜细如数家珍。
说得周岚都愣住,半晌开口:「不愧是身价那么高的伴游,把每个客人的资料研究得如此通透。」
「我甚至已经记不住半年前最后一名女客的样子。」
「是吗?那半年后,你也应该记不得我了。」
「我从未刻意记过你的好恶,因为只有不敢期待未来的人才会回忆。可是不思量,自难忘,岚,我爱你。」
哈哈哈,周岚在心中苦笑三声。要是半个月前,他会因为风生亲口说出的这句告白欢喜得灵魂出窍,可是现在……他终于明白天意能捉弄人到什么地步。
所以继续狠下心说:「现在并不流行什么结草衔环的游戏。」
「报恩?你有恩于我吗?会受伤根本是你自找。」
「可是我已不再爱你。」
「是吗?」风生低下头,同他平视,「看着我的眼,再说一遍。」
摆脱他?休想。他已立定主意要与周岚纠缠到地老天荒。
周岚睇定他的眼,清雅一如往昔。最初不就是这双眼睛把自己迷得神魂颠倒?现在,里面装满风生无声的话语,正在苦苦哀求他,不要再拒绝。
对着这样一双眼睛,他还说得出什么话来?
别过头去,闷声说道:「你到底要看我痛苦到什么程度才肯罢休。」
风生伸手轻轻掰过他的脸,「你又何尝不是把我逼得快跳楼?两败俱伤,何苦呢?」
「那你想怎么样?」
「很简单,让我陪在你身边。」
「我已经配不上你。」没有金刚钻,怎敢做瓷器。
「我是谁?一个男妓而已,社会米虫。曾经任何一个人都能让我自惭形秽到死。」
「风生,我已经是个废人。」
「胡说。」风生斥道,轻抚他的脸颊,「你的脸孔依然这样英俊,头脑依然这样灵活,怎么会是废人?」
「你不明白,我用尽各种手段来得到你,就是因为有自信能够带给你最大的幸福,可是现在,我的胸部以下完全瘫痪,已经不能再给你做日本料理重庆火锅广式小点心,也不能再保护你,我甚至已经不能再拥抱你。」
「那个杀手已经伏法,香利早只怕也早已被你修理得很惨,我还需要什么保护?岚,我也是刚刚才想通这个道理。」风生看住他,轻声却坚定地说,「不能和你在一起,才是我最大的不幸。」
「风生,你现在不离开我,几年以后你厌了再离开,我会疯掉。」
「是吗?你对你自己钟意的对象如此没有信心?若今天瘫痪的是我,你还会不会继续爱我?」风生说着露出邪恶的笑,「大不了换我上你。」
「……风生,你好像天使。」周岚哽咽着说。
这段时期他躺在床上,常常想起小时候家中牧场里的一匹赛马,在前腿受伤无法比赛后绝食而死,自尊心高的动物尚且如此,更何况他。难怪古人说慷慨赴死易,忍辱偷生难,苟延残喘,实在是一件极痛苦的事。
心里的天使和恶魔一直在交战。
一个说:爱人当然应该事事以他为先。
一个说:哪有这样的事?这次他挡枪,自然要拉他的下半生陪葬。
最后自己终于放走他,成就了自己的伟大。
可是他心里又一直存有不舍造就的那么一丝微小的希望,希望某一天奇迹会出现。
纵使知道,不可能发生的事才叫奇迹。
认真可笑是不是?但是傻傻的风生竟然真的回头成就了奇迹。
风生心里却在笑,他怎么担得起这样的称赞?一直都是他在向别人索取金钱爱情,并把自己放在一个安全的位置,极端自私自利。
今次,就换他做付出的那个角色吧!
没过多久周岚倦极睡下,风生走出房间,并轻轻带上门。
福嫂站在门外等他,见他出来,说道:「风生少爷,三少奶奶请你去她房里。」
三少奶奶?风生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是周岚的母亲。
岑至明坐在房间里,招呼风生坐下,还请他品尝自己亲自沏的寿眉。
然后才开口:「岚儿终于肯面对你了吧?」
风生点头:「好不容易才说服他。……你可会反对?」
「我念南无阿弥陀佛还来不及怎会反对?你不知我们多盼你能主动来。」
「为什么?」
岑女士放下茶杯,「其实,岚儿的神经有动手术接驳恢复的希望。」
「啊!」风生险些拿不住茶杯。「那还不快些行动。」
「成功的机率很小,只有不到百分之十。」太玄了。
「也一定要试一试。」
「我们都是这样说,可是岚儿自己不同意。」
风生终于明白,「希望我去说服他?」
「对,风生,你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没有问题。来,让我们先分析一下为什么岚不愿意动手术……」
风生也不知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强悍无比。
并不是化悲痛为食欲,但是饭量确实比从前大了一倍;夜里也睡得又香又沉,从不做梦;人却一点也没有。
但是一觉醒来,精神就好得不得了,东奔西跑一整天也不会疲倦。
他的每天安排得满之又满。给护士小姐做了半个月的学徒,现在护理周岚已经热练得像有十五年工作经验的老手。而且他有强壮的腿和手,干起活来顶两个女人。
为周岚做肌肉练习尤其卖力,因为他曾经看到过在医院里昏睡着乏人照顾的植物人,不出半年四肢与胸腹就变得不成人形。有他在,怎能容许这样的情形出现在岚身上?
又重新捡起荒废了好久的大学课本,准备考执业药师。
为此还招来周岚的调侃:「一直想不通你怎么会读应用化学。」
「你觉得我应该念什么?」风生放下书本问。
「英国文学,人类哲学,古埃及历史……和你的气质比较配。」
「那时候,我非常渴望金钱。」风生回答道。
「所以?」
「希望学到一种可以让我迅速致富的知识。」
「化学可以吗?」
「我的打算是,将来留校做一个小讲师,闲暇时利用氮氮二甲基乙酰胺合成甲基苯丙胺,就是俗称的冰毒,再交给唐人街的黑帮贩卖,然后坐地分赃。」风生一本正经地说。
听得周岚瞠目结舌,「真的?」
「当然是真的。可是后来……」
「怎样?」
「我与教授夫人不伦,被取消留校资格。」风生低下头。
「那事实是?」
「她强暴我未遂,你信不信?」
「当然信,而且有那种念头的人肯定不只一个,只是她捷足先登了。」我要是得不到你,大概也会忍不住这样做。
「呵,她使我明白了,卖冰不如卖肉。」
「风生,答应我。」周岚拉过他的手,「对所有人一视同仁。」
「我哪里有失公平吗?」
「对,你对你自己太不公平。你从不在乎别人的侮辱诋毁,因为你自己早已把自己看得极其不堪。何必这么自虐?那会让我心疼。你若不自爱,怎么能让我相信你是爱我的?」
「对不起,我自嘲已成习惯,以后慢慢改就是。倒是你,又何尝不是在自虐?」
「不要再同我提手术的事。」周岚气闷。
「你这种不合作的态度伤透所有人的心。」
「抱着希望去做,然后希望落空,不啻为最大打击。一般人或许会认为我输无可输,大可孤注一掷,可是……」一向洒脱的他却钻了牛角尖,畏缩着不敢跨出这一步。
「原来你早已明白这些道理。放心,吉人天相。」
这时福嫂来敲门,「风生少爷,请你过去接电话。」
咦,会有什么事?
「风生,我们已与汤姆逊博士联系,他是全世界最优秀的神经接驳手术专家。」由前往联系医生的岑至明女士打来。
「可是有什么问题?」
「我们开出天价,他却不接受我们的邀请。」
风生闻言变色,「那大约是某些天才的怪癖在作祟。」可是给他讲,他能做什么?
「风生,他目前在加州大学作器官移植讲解,或许你可以来见他一面说服他前往香港。」
风生纳罕:「我并不是谈判专家。」
岑女士道:「我们打听到他的女友前年在阿尔卑斯地区死于滑雪事故,从此性格失常,从此只给所谓真心相爱的有情人动手术,是不是像武侠小说中的老怪物?」
「是否需要我证明给他看?」
岑女士回答:「不错,他设下若干考验,只有通过考验的人才请得动他。」
风生一咬牙,「我马上去。」
他回到周岚的房间。
对周岚说:「看,时不我予,你肯都未必能成。」
「当真如此,是我的幸运。」
「周岚,虽然现在我能肆意把你揉扁搓圆是件很爽心的事,但每天的娱乐唯有下棋看书还是很无聊。」
「我最害怕的正是承受不起手术失败后的失望。」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风生,你若是去见他,我绝不原谅你。」
「是吗?」风生低下头亲吻他的唇,「我若是不去见他,我绝不原谅我自己。」
「世上的医生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有他主刀,可以将成功率提高到百分之三十左右。」所以无论如何也要请动这尊大神。
第二天,风生拿着简单的行李坐飞机到旧金山。
周岚的一位表兄放下生意和岑至明亲自来接他。
见了面还不忘赞美一句:「从来没见谁把白衬衫黑西裤穿得像你这么好看。」
风生答:「其实是因为我没有品味,除出这样穿以外再也不知该怎么搭配。」周家上下都对他完全没有偏见,真正难得。
两人上了车,向加州大学驶去。
把风生引进大学旁的联排别墅,顶楼的视野一级好,每个窗户都能望见那座着名的大桥。
表兄说:「你先休息,明天再去见汤姆逊。」
风生本想速战速决,转念一想,这是一场硬仗,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于是晚上吃掉两份黑椒牛排和整盆水果沙拉,早早沐浴就寝。
又是一夜无梦。
次日早上由岑女士带他进入大学,并在路上给他提供一些资料。
「听说汤姆逊的考验极苛刻,两年来只有一名患者的妻子通过。他将一种能引起全身不间断剧烈疼痛二十四小时的药品注入她体内,而她熬了过来。」
「单是rou体上的疼痛就已将多数人拒于门外?」风生不信。
「据说,那种疼痛可以用无间地狱来形容。」
「那位女士是怎样成功的呢?」
「她已经五十多岁,与丈夫都是医生,长年在卢安达图西族人聚集地做驻地医生,两人相濡以沫三十多年。她的丈夫为了保护一车联合国医疗物资不幸被流弹击中颈椎第三节,并损伤到膈神经,从此不能自己呼吸,不管走到哪里都必须带上一百公斤重的供氧装置。」
「啊……」风生低叫。他们真是比周岚更不幸。
「所以,汤姆逊在注射时将剂量减至低量,大约只得十个ppm,意思一下。」不失为一个可爱的人物。
风生不禁捏一捏手心,又放开。
他和周岚,没有这样可歌可泣回肠荡气的事迹。
可是为了周岚,他已经做好赤脚踩刀山的准备。
来到研究大楼,各人都换上一件式的连体白袍,只余两只眼睛露在外面。
然后走过层层走廊,进入实验室。
实验室外间的玻璃箱里养着各种动物,散发出原始的一股恶臭。
一名工作人员正把一只麻醉了的中型喜乐蒂犬颈项处剪开,将它的动脉血管与脂肪剥离,剪刀绞开皮肉的瞬吃声清晰可闻。
岑女士低声说:「上次从这里回去后,接连两天吃不下饭。」
风生神色如常,他本是半个内行,还为她解说:「他们大约是做某种需要直接注射在血液回圈里的实验,看,他现在扎入血管里的液体应该是柠檬酸钠,可以防止血液凝固……」
「实在太恐怖残忍了!」
「但是,我们人类的延年益寿都以此为基础。」
「讲得很好。」
不知什么时候内间的门已经打开,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走出来,正立于他们身后。还有十多个学生鱼贯而出,向他打招呼告辞。
他也穿着白袍,只露出一对绿色的像鬼火一样的眼睛。
岑女士赶紧介绍:「风生,这位就是汤姆逊博士。」
三人一同回到汤姆逊的办公室。
脱下白袍,汤这才看清风生的容貌,不由面露惊艳之色,「你们华人什么时候进化到这个地步了?」外形比他们更加高大英俊,英语比他们更加准确流利,然后专门跑来打击他们的自信心。
风生并不计较他的无礼,只说:「麦克汤姆逊先生,很高兴认识你。」他是真的像见到救星一般开心。
汤姆逊招呼他们坐下,问:「李先生,你是周家请来游说我的生力军?我对同性恋并没有偏见,但是我的心像磐石一样硬。」
风生回答,又像是自说自话:「我有一个爱人,常常在晚餐后带我去花园里散步,他总喜欢轻轻把手放在我的腰间,可是香港空气潮热,每每会在我的衣服上留下汗溃,还让我腰侧的皮肤过敏起疹子。往事还历历在目,但我想要重温一遁这样不愉快的记忆都已经是奢求。」他的声音里透着真正的哀愁。
连汤姆逊也不禁动容,他的过去让他与风生共鸣。
风生又说:「所以有时会想,爱一个人,实在太辛苦了。把我的心,折磨得像雨后蛛网般残破,却又让我不能转身不能放手。早知当初就不要爱,省得日后痛苦无比。可是我们的灵魂,有它自己的主张,不受理智所控制。」
「李先生,你的痛苦,世上千千万万的人都体会过。」
「对,所以我们都知道要想获取长久的幸福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得到以后,才会比其他人更加珍惜。」
「治好你的爱人并不能使我得到幸福。」
「汤姆逊博士,人在做,天在看。」
「我的卡罗琳不在天上,在山顶的积雪里。」
「博士,只要你为周岚动手术,不论成功与否,这世上都会多两个人每天以最诚挚的心祈祷卡罗琳小姐的灵魂安息。请你试想一下,如果她还在生,知道你尽力使一名青年重获健康的体魄,会对你露出怎样的笑靥?」
汤姆逊眼眶发红,他仿佛又看到那个青梅竹马,鼻翼有几粒可爱雀斑的红发小女孩坐在自己身边,赞美自己:「麦克真棒!……」
良久才开口:「李先生,你真正好口才。」
「不不不。」风生摆手。「我极度自私,为了说动你,不惜挖你的伤疤。」
「哪里,我的伤口一直没有结疤,是你为我止了血。」
「你自己看不透,旁人怎么说也是无用。」风生不敢居功。
「不过,如果今天对我说这番话的是我那名皮带将肚皮勒成两截的心理医生而不是俊美的你,我仍然听不进去。」
风生故意叹口气:「原来管用的竟是美男计。」
逗得汤姆逊笑起来,发出笑声才发惊觉:咦,自己已经多久没有笑过?原来嘴角上扬的感觉这样好……
但是他很快正色,说道:「李先生,考验是我定下的规则,不能破坏,不过,我会将剂量减少,相信以你对周先生那样真挚的爱,一定可以挺过去。」
风生莞尔:「博士,你的逻辑很是奇特。相信有真爱的情侣无论怎样的痛苦都能承受下去,你却反而会因为感动于他们之间的真情而减轻考验的难度,那么这样做的意义究竟何在呢?」
「李先生,我这样做的初衷,并不是考验谁。」汤姆逊如是回答。
风生奇道:「那为什么……」
「只是卡罗琳离开以后,我发现但凡幸福一些的世人,都会被上天嫉妒,所以他会令出尽百窦折散他们,使他们尝尽各式的痛苦。所以我若救一人,就需得先让他们吃尽苦头,通过考验,不然救了也全属白搭,因为上天会继续拆散他们。」汤姆逊解释道。
岑至明在一旁笑起来,汤姆逊的怪论让她想起金庸小说里的杀人名医平一指。
风生又提出异议:「可是,他们会来寻求你的帮助,不就已经在承受上天的考验了吗?」
惹得汤姆逊一阵嘲笑:「李先生,我的考验使我知道,天下的有情人并没有你想像的那样多。」
「是吗?」风生坚定地笑着说,「我会像你证明,也没有你想像的那样少。」
风生被汤姆逊的助手带进一间只得几坪的小房间,其中除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