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儿红了1
荆南农村,哪家婆娘生了崽,总会有人问:下的是放牛娃还是酒坛子。下了放牛娃的家庭自然高兴。公婆就会满村子里串,逢人便笑眯眯地说,俺家媳妇生的是个放牛娃。生了酒坛子的呢,当家的把胸脯一拍:瞧着吧,老子叫那群放牛娃个个打光棍。这样一想,酒坛子也一样,没什么不好。家里一样鞭炮噼里啪啦地放个不停。几代人聚在一起,同样其乐融融。可枣儿爹高兴不起来。枣儿爹常望着家门前的那棵大枣树愣怔老半天。
枣儿娘说走就走了。
枣儿娘是生下三枣儿之后走的。看着家里齐刷刷的三个酒坛子,枣儿爹一脸苦瓜相。
枣儿娘走的时候,大枣儿已开始懂事了。就牵着二枣儿坑头埂边四处玩耍。嗷嗷待哺的三枣儿,枣儿爹一把拉扯着苦熬日子。枣儿爹从地里干完活回来,问:三枣儿,长大了做什么?三枣儿先给爹递上一杯茶,忙说:三枣儿长大了给爹打酒喝呢。枣儿爹就高兴。后来,枣儿爹便把养老指标分给了三枣儿。大枣儿二枣儿均只读到小学毕业就辍学,而三枣儿硬是读到初中毕业。
这些年来枣儿爹未续娶。
未续娶的枣儿爹终于一路挺了过来。
大枣儿二枣儿早出嫁。大枣儿一家人在荆州城做生意,二枣儿婚后随丈夫前往深圳打工。两个女儿手头宽绰。大枣儿二枣儿心疼爹心疼三枣儿。姐妹俩一合计,就给爹在村子里竖起了一栋楼,三层呢。整个村子里,要数三枣儿家的房子最漂亮最高大最威武。楼前是一棵大枣树。这景象仿佛一幅活画,镶嵌在村子里。让人羡慕得要死。
修房子时,建筑老板问枣儿爹,枣树碍眼呢,砍?枣儿爹连忙摆摆手,说,这棵枣树跟了俺一辈子,留。于是这棵枣树就留了下来。看着家门前的这棵枣树,三枣儿总会生出一分伤感来。
在乡村,七八岁的孩子是顽皮的野孩子。七八岁的三枣儿就像一个男孩子野。爬树、淌水、捏泥人、玩打仗没一样输给小伙伴们的。活脱脱的一个男娃性格。枣儿爹平时想,只怪三枣儿在她娘肚子跑快了,跑慢点不就是一个放牛娃了。村上,枣儿爹家门前的枣树是最古老的一棵,常年枝繁她的眼睛,但她一次也不见芫荽的影子。豌豆田离住屋较远,又不便喊。即使喊也是白搭力气,压根儿听不见。要是豌豆田距住屋近些,姆妈一定会扯起嗓门喊一阵子。
姆妈是个勤快人,做事脚底生风。她的勤快在村子出了名,田里屋里的活一手抓两不误。要不,她怎么能抚养大两个伢子,还筑起一栋砖瓦房,帮巴豆娶媳妇进门呢。姆妈疼媳妇归疼媳妇,这好的天气,哪容得下媳妇躲在屋里偷懒。姆妈跺了两下子脚,膝下的豌豆尖颤颤曳曳。她想立马让花豆回屋去叫芫荽。姆妈想了想,没这样做,将这口气给憋住。
不一会儿,太阳就大得有些晒人了。花豆出门时身着毛衣,锄了一歇工夫草的花豆热得不行,身上汗炸炸的。花豆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说,姆妈,俺这时回屋换件单夹衣,太热了呢。
姆妈打住锄头,正了正细篾斗笠,看看天,太阳朗照,闪耀,扎眼。
姆妈说,你回屋换单夹衣莫老挨啊,跟你嫂子芫荽讲讲,要她快点下田锄草吧,再挨几下子,半天就锄不完这块豌豆田了。姆妈边锄边交待花豆,要她带一壶茶来,别忘记带茶杯,顺便在猪食槽里撒一把米糠。
花豆“嗯”一声。见姆妈正锄得带劲流哒,花豆没打顿就踏上朝住屋方向的那条田塍。
花豆刚踏上屋台阶,就看到屋檐下的一只塑料脚盆。塑料脚盆里的衣服还是衣服,没洗。同姆妈出门时,花豆就看见屋檐下的塑料脚盆里放着一盆脏衣服,是芫荽自己的。哥巴豆是木匠。哥巴豆近来在城里做木工,不在家里吃住,盆里没他的衣裳。
芫荽初嫁进门时,芫荽的衣服姆妈曾给她洗过一段日子。姆妈洗的衣服不光是芫荽的衣服,还有哥巴豆的衣服。现在,芫荽已嫁来大半年,姆妈不会再给他们浆衣洗裳了。要是以前,姆妈看到芫荽的衣裳放在屋檐下,恐怕就收去给洗干净。
花豆进屋进的是厨房,她实在太渴。她想先解决口渴问题之后再去闺房换单夹衣。花豆一口气喝了两碗凉茶,并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花豆自己解决了口渴问题,就联想到豌豆田里的姆妈。姆妈也一定渴得厉害。
花豆几大步迈进闺房,三把两下就脱去身上的毛衣,换上了一件米黄色的单夹衣。花豆微弯着腰,在一面镜子前照了照,用手撩了撩额前的刘海。这件米黄色的单夹衣是哥巴豆结婚时特地从城里为她买的,花豆挺喜欢,平常舍不得穿。花豆的皮肤天生白嫩柔润,配上米黄色的衣裳就更加闪烁瓷器般的光泽了。看着镜子中的花豆,她满意地笑笑。花豆在厨房里倒好凉茶,踅身准备在堂屋里找只茶杯时,无意中看见嫂子的房门虚掩着。
花豆料定,芫荽嫂还在睡懒觉。眼下这桃花太阳天气正是好睡懒觉的大好时光,加之哥巴豆又不在家,芫荽睡懒觉也便可以让人理解。
不过,这时太阳已出得老高,高过三竿了。整个村子里,恐怕这时候还在睡懒觉的,大概就只有芫荽一个人了。但姆妈交待过花豆,要花豆喊芫荽下田锄草的。时间一晃就要到中午,有那份闲情雅致睡安稳吗?喊芫荽嫂之前,她想先看看芫荽到底还躲在房里做些么事。花豆轻手轻脚朝嫂子芫荽的房门口走近。因为房门虚掩着,这就更加激起了花豆想探个明白的念头和好奇。走过去的花豆还离房门有一小段距离时,就听见房子里面的声音。声音不大,声音有点儿怪。像村里人用木板打伢儿的屁股,“啪哒啪哒”的响个不停。
花豆站住脚,朝前走了一小步,又朝前走了一小步。她要弄清楚嫂子的房子里究竟是一种什么声音。花豆顺虚掩的门看进去,里面的一幕让花豆骇然一惊,骇然得张圆嘴巴,额头沁出一层冷汗。
花豆差点儿眩晕在地。
芫荽和一个男人正在席梦思床上折腾。那个男个肯定不是哥巴豆,而是另外一个男人。花豆的哥巴豆近来在城里做木工,已有两个星期没回家。花豆看清了那个男人。是村长秦艽。
豌豆花开(2)
花豆浑身顿时一麻,生起鸡皮疙瘩。花豆的脸上像被人抹了一坨牛屎。她往后退时,碰着一把椅子,椅子应声“哐”地倒下。花豆很快镇定下来。花豆不小了,十六七岁,懂得该怎样应急处理这把倒下去的椅子。
花豆说,你这只该死的猫,看俺不踢你两脚才怪。这时候就有一只猫很识趣地“咪咪猫”几声,窜至芫荽的房屋。猫并不该死,猫并没有将那把椅子绊倒。一只猫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呢。花豆扶起椅子,头也没回,赶忙下田去。花豆疾步走了二三百米远,又杀转身。杀转身的花豆从厨房里提起已倒好的一壶茶,从碗柜里拿出一只新搪瓷杯,倒扣在茶壶尖嘴儿上。
花豆走出厨房碰见嫂子芫荽。
芫荽对花豆笑了笑,说妹伢子,俺就下地呢。
花豆没吱声,径直朝豌豆田走去。姆妈的口还干渴着,她得抓紧时间给姆妈送茶去。
芫荽从屋里打了个转,扛起锄头,几步小跑追赶上花豆。芫荽说,花豆妹伢子,俺是你嫂呢。芫荽说这话时,脸上尴尬地露出几缕企求的笑容。
花豆没回头朝芫荽相看。花豆心里酸酸的,用鼻子“呸”了下。
芫荽自知没趣,怏怏落在后面。一脸抑郁与茫然,心里没底儿。
芫荽下得豌豆田,姆妈正将茶壶里的水往搪瓷杯里倒。哗啦啦,清清脆脆。芫荽没正看姆妈一眼。或者说,芫荽此时没胆量敢用正眼看姆妈一眼。芫荽是斜睨着眼乜的。往日,芫荽下田做活总会叫上一声“姆妈”。如果迟到一会儿,她还要说“姆妈,你郎家忙了好大一会儿吧”。显得特别亲热。隔壁左右知晓她们的婆媳关系不错。
芫荽是那种乖巧、善于取悦婆婆的媳妇,人亦生得不耐。自从嫁巴豆那天起,抑或还在同巴豆处对象阶段,她就开始跟巴豆喊巴豆的姆妈姆妈了。村里人都称羡,姆妈娶了房好媳妇,是姆妈前世修来的鸿福呢。村里人传统地认为,娶个么样子的媳妇,就表明将后是么样子的日子。娶媳妇之前,儿子听姆妈的话,媳妇一娶进门,儿子就丢弃姆妈,和媳妇捆绑在一起,全听媳妇的。
媳妇比儿子要紧呢。芫荽嫁进门大半年,姆妈还算满意。芫荽呢,芫荽也应该对姆妈满意。直到今年春节过完,姆妈才对芫荽说,芫荽,往后,你和巴豆的被套垫单衣服你自个儿洗吧。芫荽抿着嘴,笑笑,说姆妈,你郎家放心吧,俺在娘屋里就勤浆洗,俺会浆洗干净的。芫荽过细想想,嫁进门这么久了还没浆衣洗裳呢,这拉子事也该自个儿做了。
做媳妇就要有个做媳妇的样。春节一过,芫荽就开始收拾房里的衣物,自个儿浆洗。
下得豌豆田来的芫荽处头杵脑地锄着草。
芫荽随口说了句,这豌豆田的草咋忒多呢。花豆没搭腔,姆妈也没搭腔。花豆比芫荽先下田几分钟。本来她们该同时下田的,可芫荽走在路上见花豆没理她就半途转身回了趟屋。花豆没往后看,不知芫荽是何时下豌豆田的。
姆妈一边举起搪瓷杯子喝水,一边朝芫荽看看。姆妈心里说,你芫荽也明白自己下田迟了。姆妈很想对芫荽讲句什么话,芫荽没先开口喊姆妈,姆妈便作罢。